沒有人寫信過來,時間都停止了。宿舍的信箱是俗稱的鴿子洞,中空的木質長方體,乳白色漆,沒有門。洞口是兩個手掌就可以遮住的大小。所有的信箱都在一樓的電腦室,需要磁卡才能進入。信箱滿滿占據一片牆,每天派信兩次。大部分的信箱都有信,我的也有,我想這是問題所在。
電腦室在轉角處由兩片落地窗構成。天氣好的時候,溫暖的空氣引入光線,傾斜劃開牆面──明亮的有信,陰暗的沒有。我太熟悉並厭倦二分的關係了,只要熟悉信箱的位置,不用開門,路過就能看到有沒有信。
我一直有信,所以每天都看。銀行開戶的說明、研究所寄來的通知單、醫學院的活動、宿舍的烤肉派對邀請函和廣告傳單,我的信箱滿滿的,但是沒有人寫信過來。我常在電腦室就把信拆了,很少帶回房間,因為電腦室就有垃圾筒,而我悄悄決定,只有別人寫信給我的時候,才可以帶回房間閱讀。
我住的是單人房,床很大,衣櫃總是塞不滿,空蕩蕩像巨大的乳白色信箱。窗口透著月光的夜晚,一件件襯衫都像白色的長形信封,郵戳模糊,懸繫在空中。床底存放食物,更確切地說是罐頭,保質期長,清一色從台灣搬來的新東陽辣味肉醬。我還記得當時通關檢查行李的金髮男子,表情驚詫:「你知道我們這裡買得到食物吧?」現在罐頭在床底堆得整齊壯觀,像道赭紅色的牆。
六月是咆哮的風,七月是雨,八月是寒冷;我承認,我冷怕了,冷得沒辦法出門。我想像世界末日就是寒冷,時間都停止了,太陽依然日復一日升起,風依舊呼嘯,但是我的靈魂不增不減,沒有一件事情願意改變。
還是沒有人寫信過來。特別饑餓懶怠的時候我爬到床緣邊際,把頭垂下,倒著,看著矮牆。我從牆的一端揀起,保持秩序,維持平衡。罐頭像有易開設計的磚,不用開罐器也能打開。我拿土司沾肉醬吃,偶爾覺得油膩,難以下嚥;偶爾想像肚皮隨著時間緩緩發胖、膨脹,背和腰部的肌肉都變得柔軟鬆散,我欣然接受。這是世界末日願意留下來的記號,也是惟一可以證明的變化。
宿舍不能開伙,但提供微波爐。我自己帶了兩個電鍋。這裡的外食很貴,深夜只有酒吧還在營業,每個人都必須想辦法烹煮食物。每個月總有一、兩人不小心引發火警。即使大家都知道煙霧探測器太靈敏,大概(又)是土司烤焦之類的小事,但消防車還是每次都立刻趕來,離開前還不忘了宣導消防安全。
警報響起時所有的住戶都拋下家當,放下手邊的事情到樓下集合,待消防隊確定沒有失火,才搭電梯回房。我沒辦法拋下可能寄來的信件。電腦室在隔壁樓,每次火警我都和隔壁樓的住戶一起集合,非要在電腦室前走一遭,才可以放心。警鈴嗚鳴之際往往沒空細看信件的種類,甚至不能開門,只能透著落地窗看見疊好的白色的長形信封躺在信箱,都是些可以在電腦室撕毀、丟棄的廣告傳單、邀請函和通知單。於是我知道了,沒有人寫信過來。
沒有人寫信過來,因為時間都停止了。這也是沒有辦法的事。我常常想:如果說有什麼世界末日,如果說有絕對的毀滅,那必然是時間停止的狀態,必然是沒有辦法的事。我總是在自助洗衣店想這類問題。我有一個紅色的圓筒形運動袋,容量很大,拿來裝髒衣服可以三天洗一次。我往往等到天黑了才洗衣服。前往洗衣店的途中必須經過電腦室,但因為是深夜,我知道信箱一定是暗的,不用特別去看。
洗衣店很忙,即使在兩、三點也可能找不到閒置的洗衣機或烘衣機,但我從來沒在洗衣店遇過其他人。就像全世界的住戶都在其他地方活動、說話,作他們該作的事,保持世界的秩序和平衡,獨留下我,在城市一隅操作投幣式洗衣機。
我在洗衣粉的氣味和隆隆聲中沉默投入一枚又一枚的硬幣,每一枚都將時間向前推進十五分鐘。任務再明確不過了:我必須在天亮前,用手上的銀色硬幣推動時間,然後明天會是天氣特別好的一天。我會再次路過電腦室,在乾淨、明亮的落地窗前充滿希望,任由陽光引領目光,查看再熟悉不過的信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