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國評論文學獎|書籍類佳選】陳美霓:《拇指姑娘》

法國哲學家米榭・塞荷與《拇指姑娘》。 

  現代手機族,也就是這些「拇指姑娘」帶來的社會劇變,不同於多數觀點對傳統價值被破壞的悲觀態度,賽荷抱持一種極好的意願看待人類邁入下一階段。本書首先第一章從拇指姑娘與其父輩的差異談起,接著第二章提到知識從靜止式的複製模式,變成流動式的混合與再創,然後第三章指出複雜性與民主政治的正向關聯,最後對此一新世代充滿樂觀的期許。

 

  一、拇指姑娘

 

  一方面科技進步、生活富裕、社會安定,另一方面學習認知方式的發展不同,進而改變了他們的心理結構與思考,賽博格時代的拇指姑娘,可以說已經和過去的人類是不同物種了。沒有相似的生命經驗,他們不像父輩那樣與自然、動物一起生活,人世的病苦殘酷原是普世倫理的出發點,但他們的體驗多半不足以有深刻啟發。過去人們重視同質性、「純種」,現在多元化、與異族交流對他們來說才是日常生活。這樣一群根本上生活在「不同世界」的拇指姑娘,他們腦中的運作方式和其父輩必定有難以橫越的差異。

 

  此前,人們是凝聚在一起的,是一個團體,是一種共同體,我們每個人在家族中、社區中、國家中並不被獨立看待,就像左手之於人體不會被切割開來被當作是獨一的生命,「部分」是從屬於全體。而後,一個個細胞開始讚頌自己的自由,現在這些新生的物種已經不再明白作為「器官」或「功能」的幸福為何了,他們與稍前時代的人分離;因為有人從「一體」中剝離出來,這個分裂才同時形成了「兩個」。這兩個個體,相信截然不同的道德價值,就像互補的對立面:純種與異族、傳統與創新、保守與自由、單一與多元……主流價值的顛倒,顯示了這是一個價值重估的時代,即表示毀滅與創造之衝突是時代必然。他們更有力量創造新事物,哪怕必須以破壞既有規範為代價。這是值得批判或是悲嘆的事情嗎?

 

  二、學校

 

  將具體事物抽象化,變成一種普世共通的概念,於是它才能被簡潔地以知識形態傳遞。知識的分類造成壟斷,專家認為只有自己對專業知識才握有話語權。知識作為絕對權威的時代將要過去了,對知識的順從者,也就是教學者、專家和權威,他們對知識保持靜默,他們不在知識面前聒噪笑鬧,他們自身及其學生皆被要求要靜止不動,將送到面前的東西全盤吸收。

 

  從前,知識保存在人之中,長者的口述流傳著古老的傳說,當時的每個人都是活生生的知識本身。後來,知識變成一個客觀某物,寫在動物皮革上、印在紙本書上、流通在網路上。傳送知識的方式,過去是集中性,在學校、在圖書館、在某些階級中;現今是發散性,只要是網路能及之處,全世界無一角落、不再受限於某些時段、不再是階級特權。舊有的集中空間,也就是這本書,本書即是一種傳統的傳遞知識的載體,讀者與作者在此做些什麼、還能做些什麼?

 

  這卻也嘲笑了知識的嚴肅性,作為拇指姑娘,我們的知識不再是一個概念,而是可列舉的個別事件。行動者便是那些不願安份坐在課桌椅面前的孩子,老老實實地從第一個字母學到最後一個字母的紮實功夫,完全可以被軟體,被科技工具拼湊出來。過去的學生安靜傾聽講台上的傳聲筒傳遞知識,現在的學生在課堂上吵雜喧鬧,他們「製造」噪音。

 

  電腦成為人腦的延伸,代替我們儲存記憶,處理工作。我們對身體的認知早已延伸到肉體之外,沒有了電腦、手機或3C產品,我們不是一個有完整功能的「人」。原先這個認知盒子是牛皮卷軸、書本,現在則是電腦,甚至是雲端空間。我們不必把知識記在活生生的大腦裡,也不用擔心人死後知識便消失了。知識越客體化,愈往便宜省事的方向發展。知識的「無價化」。

 

  例如,某人會說幾句日文,但他可能不懂完善的文法結構,因應他的需求而學會的那特定幾句的日文是完美無誤的,用過去的標準來說,這樣還不能被稱作是懂日文的人,然而,透過他僅會的那幾句對話與其交流的日本人,卻會相信並理解他的意思,因為他們確實能、且正在互通訊息。與他對話的日本人根本不在乎他是否能寫出一篇文法正確的文章,或是讀懂日本古典文學,他們在交流,他們在溝通的極限邊緣上。

 

  再例如,翻譯軟體、文法修正工具,都是破碎化的知識。概念不再需要被隨時使用了。知識變成一種租借,就像一種公共財:我看完了這本書,我放回去,現在我又不再擁有這個知識了,但當我需要想起時,我僅需要再度「提取」便可。知識的擁有者將變成知識的使用者。在課堂上傳授與授受知識的必要性已被降低,而且是有史以來的低。教師只是一個照本宣科的工具人,那些要被傳遞給學生知道的事情,這些孩子完全可以透過科技手段取得。他們不再聽課,這些「舊」知識已沒有必要被鎖死在他們新生稚嫩的腦袋中。以前人們對知識的態度是一種私人財產制,今日知識的原創性與稀有度已大幅減少。讓我們重新想想知識財產權與專利的問題,是否阻礙了知識的新生?

 

  如何讓這些被切割成各種細碎學科的知識統合起來,讓邊界消失?過去,傳授知識的地方是井然有序的「軍營」;現在,不安份的孩子們在分類的邊界上跳舞,他們既是這一類,也是那一類。需要被全新分類?這個工作可能不會真正地成功,因為一旦新的分類完成,運動的自由性又會將邊界線弄糊。唯我獨尊、純白的噪音對上色彩斑斕、雜多的噪音,前者還依戀著不肯退場,但後者的聲音卻愈來愈龐大。

 

  專家之地位的下降,師生關係的改變,教育業的衰敗是時代不可必之趨勢,甚至可以說,這種古老的教學法必須被廢棄,否則無法發展出適合新時代的新知識,這些新人類也不適合這種舊有的教育制度了。電腦螢幕是書頁的模仿,而我們仍然也在手機屏幕上「書寫」。新科技不應該只是成為老舊載體(書本)的精美改良,我們還在用過時的方法和思想「標準化」新時代的孩子,由老人們開展的改革,只能是從他們過去的認知所生,而這些方法當然不適合另一個截然不同的人類,僅僅是新瓶裝老酒。必須讓新科技走出自己的路。

 

  三、社會

 

  物化、無能推定、器官化、功能化,工人被指派在一個位置上,只要完成一件事,工業化時代的工作被剝去原先的意義,不僅僅是剩餘價值被上位集中,流水線上的女工為產品貼上標籤,但她不會明白品牌標誌的設計理念,也不懂零件組裝完成後的機械聚集了多少領域的研究成果。工作者仍被暗指為一種無能者,一種專業化分工下的螺絲釘,只能盡其零件的職責;那些「辦不到」、無法做到其「應盡的責任」的偷懶者,找出其他方法可以同樣代替他原本應作的苦勞。這是偷懶者的竊閒之智。無視上層命令的偷懶者獲得了決斷權/實際決策權,他可以決定自己要怎麼做,甚至影響上層之後該怎麼命令工人行事。

 

  無能推定、格式化的書頁、軍營式的教育傳統,我們培養的是蒼白無力的弱者嗎?「大眾」一詞也一直被當成傻瓜的代名詞,群眾就是愚蠢的象徵,七嘴八舌的意義便只是無意義。柏拉圖試圖給出一種唯一的聲音,但這樣一種說著絕對話語的秩序已經崩解了。人們對話,隨意地說話,說些與真理相距甚遠的消遣逗樂之喧嘩。雜音,「真實」的聲音,而不是被抽象概念化用以演說的聲音,不是單一的聲音,是諸多個別的聲音,是眾人的咿呀哀鳴,是不和諧的大合唱,是每個人對於「人」的回答。我們得開始相信,這是與舊有真理型態截然不同的新真理,過去上帝是潔白的象徵,現今的上帝身披花布。舊有信仰崩潰了,年老的信徒們會不可置信地說:「未來的人類居然信仰無意義本身!他們居然相信破碎而不相信完整!他們居然相信『更好』或『較好』而不相信『最好』!」

 

  「俗見」( doxa )正在取代「真知」( episteme ),主觀認知、現實、誤解將要取代客觀真理、真實、知識;不,每個時代的俗見都聒噪不休,只是真知的音量一直維持在最響亮。而現在,歷史以來音量最巨大、最繁雜的噪音掩蓋了一直以來的有條理、長篇大論的演講,演說之音量已無法再覆蓋人聲了,真知之力量已無法使人相信任何確定不疑之事了。曾將我們格式化的書頁現在被人聲的浪潮淹沒。賽荷不以此為憂,他認為任何一位當代哲學家都應該聽見這片喧嘩,聽見這嘈雜人聲之中的疑問與答覆,透過這嘈雜人聲提出疑問與答覆。柏拉圖認為對話不可能達到真理,賽荷卻認為這片嘈雜的渾沌值得一談,真知已經跌入俗見的大熔爐,要如鳳凰浴火重生。過去的知識都不過是一種拷貝,若想要全新的異見,便要聽聽那雜亂的聲音。

 

  網路讓所有人可以得到所有知識,不用坐在教室被動地接受格式化;與前朝相反,這是一個「有能力推定」的時代,推定每個人都有研究、認識、批判等能力,這便是賽荷看出來全新型態的民主政治底下的公民素質,而那些只懂少數領域的專家,在新民主制度下卻是一種無能者或無知者:他們沒有能力「跨出」專業領域。如同過去的人「抗議民主無分賢愚,不論無知或受過教育的人,票票等值。(P74)」但這是不是一種理想?理論上每個人都可以透過網路得到他所想要的知識,每個人都有相等程度的全知,這在現實上可能嗎?仍然會有領域精疏,交流、連結、補足變得更加不可或缺。關於這種新民主之群眾的想像,不應該落入舊時的思考方式,不應想像一個掌握所有絕對知識的上帝,因為知識已經不再絕對了,知識開始流動,將知識分類的外框已被打破,不同框架中的知識流出、混合,形成全新的東西。

 

  自由、平等與民主,在這種全新的認識論之下才可能真正落實,每個人都可以移動──他不再被侷限在知識的固化之中,專家與大眾再無區分,每個人都有說話的權力。民主不是侵吞,不是逼對方「改邪歸正」,而是接納了諸多個體的特殊性,這個整體如同一株樹梢舞動的火焰樹,日復一日地變化。「我們不再以屠殺他者和鞏固我輩為基礎來建構團體(P71)」,但願我們不要再回到民粹的幽怨之上,不再追求純粹、純質、不變動的古老幻覺。

 

(本文作者投稿時就讀於中山大學哲學研究所)

 

 

更多本次比賽資訊請見活動官網:

MPLUS全國青少年評論文學獎-Taiwan Review Award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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