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心目中，《婚姻故事》可說是諾亞鮑姆巴赫（Noah Baumbach）最棒的作品之一了。整部電影的每一場戲在敘事上十分綿密且精緻，任何一場戲就算獨立出來看都十分精彩。諾亞透過影像上的構圖、角色的肢體動作，甚至是單場戲的場面調度等細節，精準地傳達查理與妮可的內心活動。

　　在一部講述一對夫妻瀕臨崩解婚姻的電影裡，身兼編導的諾亞鮑姆巴赫並不打算以過於傳統的敘事方式，單方面的解構婚姻崩解的惡因，或是蜻蜓點水式的交代夫妻情感的熱度，而將敘事主題擺在「崩解」上。

　　諾亞鮑姆巴赫的做法，反而是透過律師諾拉（Nora）的誘導下，向觀眾講述妮可（Nicole）欲離婚的原因。甚至利用長鏡頭的推移，逐漸深入妮可的內心世界，撥開婚姻表象下令她傷痛欲絕，藏在多年婚姻下的傷口。

　　蘿拉鄧恩（Laura Dern）看似採以朋友的角度傾聽妮可的觸礁婚姻，又散發出一股「老娘見怪不怪」、「這就是婚姻」或是「男人都是渾蛋」的傲氣與高度看待妮可的婚姻，但諾拉淋漓盡致、一針見血的點評卻也使人難以反駁。另一方面史嘉蕾喬韓森（Scarlett Johansson）反而展現出慢慢脫掉武裝，緩慢攤開傷口後勇敢直視傷口的嬌弱，展現出她富有層次性的演出。

　　而在夫妻相處的幾場戲裡，諾亞也並未直接透過台詞或是回憶片段，告訴觀眾他們曾經彼此相愛的原因。而是先透過電影開頭夫妻對彼此的優點論述，對比了後半段兩人互動上的不合火花，再以兒子亨利（Henry）串起一場又一場的精采好戲，展現出諾亞高段的敘事技巧。比如在母親家餐廳的離婚協議揭示，在下一場戲裡卻查理透過照片審視多年來的夫妻情，下樓時妮可差點失足，查理卻順手攙扶了妮可一把、當妮可家區域性停電，查理和妮可夫妻同心的將大門推上、查理家的夫妻爭吵戲最後，妮可因為查理的脆弱面顯現而前去撫摸他的頭，如同安慰一隻受傷的小狗等。在這些安排裡，諾亞揭示出夫妻曾經相愛而結合成「家」的情感默契，如今雖然家庭瀕臨毀滅，可是情感尚在，真的不可能說沒有就再也沒有了。諾亞鮑姆巴赫僅透過細微的情感互動，便精準地傳達出兩人曾經愛上彼此的契合度，他們都有為對方著想的體貼特質，他們也都曾經有在家庭裡互補的特點。但對照夫妻的現況，這一切卻顯得更為鼻酸。

　　然而在查理與妮可的衝突對白裡，觀眾又能由此清楚理解兩人的價值觀是如此南轅北轍。查理的自私和他的劇團密不可分，對他而言查理是他生命中的另一個家庭符碼，他透過外界對劇團的肯定、對身為導演的自身肯定而獲得成就感。也因此他認為在紐約的發展與生活絕對是正面的，他對妮可生活和職場上的推波助瀾也絕對是有所幫助的。

　　但是對妮可而言，她的婚姻建築在丈夫的理想與夢想之上，為此她捨棄了自己的夢想。為了圓夢、找回自我生命的意義，她必須回到洛杉磯去接演影集。也因為她在妞約的婚姻始終找不到自我生命的認同感，使得在妮可的心裡，紐約始終是之於丈夫而存在的城市及生活圖景。唯有在追求自己想要的演員夢、空間更大、更接近血親的洛杉磯，妮可才能找到生命的歸屬感。但相對而言，劇團在紐約的查理，則無法在洛杉磯獲得他所想要的生活、夢想或情感。也因此紐約和洛杉磯的城市殊異性，到了諾亞手上則成為夫妻生命與情感上的婚姻差異了。

　　值得注意的是諾拉每每出場都是一襲艷麗華服，辦公室簡潔高雅又不失氣派。相比之下，查理（Charlie）捨棄了同樣點評精闢、擅於布局的律師傑（Jay），改挑擁有空間格局擁擠昏暗、凌亂有如住家改裝的律師事務所的老律師伯特（Bert）。伯特雖強調以人為本，卻又無法為查理據理力爭，只能求其退讓息事，被諾拉壓著打。從事務所格局到律師的機智對招，完全呈現出律師手段的高下差異。也唯有老謀深算的傑，才能在法庭上一把扯去諾拉的傲氣，也使得前面敘事上的細節鋪排，成為一顆顆射向諾拉與妮可的子彈，而這又是編導諾亞在片中所顯露出高明手段。

　　此外，編導諾亞也不放棄任何可以在婚姻辯證及影像上見縫插針的可能性。從電影開場的婚姻諮商戲開始，諾亞就選擇不把妮可與亞當放在同一個畫面裡，一個人一個鏡頭。直到兩人上了地鐵，依舊將扶手桿放在畫面正中間，將兩人隔在畫面兩邊，象徵兩人已處於婚姻中的兩個世界。甚至是查理前往洛杉磯邦妮可關上大門時，也將兩人隔在門的兩邊。當門緩緩闔上的瞬間，捕捉到夫妻的表情變化。象徵夫妻一路齊心協力的因為彼此性格上的合拍，而走了這麼多年，到最後卻發現也不知不覺齊心協力的，因為彼此的殊異而將彼此從生命裡推開，成為最後令人悲傷的婚姻殘局。

　　編導諾亞鮑姆巴赫以十分寫實的筆觸，細膩的勾勒一個家庭婚姻逐漸崩解的過程，在婚姻兩方的交叉辯詰之下，讓婚姻的問題逐漸浮上檯面，又在兩方難以化解的衝突裡，隱伏了曾經深愛過的情感痕跡。尤其當片末亨利透過母親手筆，學著唸出信紙上的文字時，片頭那看似平淡幸福的文字，開始在字裡行間滲出那一點一滴難以挽回的傷感。足見諾亞鮑姆巴赫往回扣的敘事手法，是如何產生了極大的情感張力，也使得生命裡「如果當時妮可唸了信」的遺憾，在最後有了撕心裂肺的重量了。

電影資訊

《婚姻故事》（Marriage Story）－Noah Baumbach，2019 [Netflix]