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理性所以毀滅:顏厥安教授專訪

 喬治‧盧卡奇《理性的毀滅》英文版本書封。

 

   這段採訪是由電影《魔球》開始的。「布萊德彼特飾演的球隊總經理比利(Billy Beane),其實是在進行一項關於信念的辯證。」顏厥安教授說,「所謂的球探經驗與科學數據,兩種截然不同的價值觀在比利心中拉扯,儘管數據將他帶向成功,但他並不是完全相信數據──不然電影就不會鋪陳比利因為害怕自己看比賽會帶衰讓球隊輸球,而不願意到場觀戰。」

 

  乍聽之下,這跟我擬的採訪大綱「民主如何毀滅」一點關係也沒有,但事實上並非如此。1930年代對於歐洲知識分子來說,是個傷腦筋的年代。但遺憾的是,MPlus網站年代軸由1930年代展開,純粹只是偶然。納粹興起經濟大恐慌蘇維埃政權穩定,世局變化使得當時的歐洲人多少曾產生「回不去了」的感嘆,有些人因此責怪是共產思想摧毀了舊有的美好,那些屬於精神的,無法被唯物論解析的事物。「但他們應該心裡清楚,唯物論並不是共產主義的產物,而是早就深深存在於資本主義中的一部分。」

 

  被理性分解

 

  資本主義是很理性的,如果理性指的是工具理性的話。「倘若歐洲文明全部只有資本主義的話,應該會變得滿可怕的,嗯…可能會很像現在的中國吧!」顏厥安教授這麼說。「理性」這詞聽起來很棒,感覺好像可以拿來建造火箭、發明相對論之類的,為什麼反而會造成極端的狀況呢?

 

  「當歐洲人提起理性時,原本是指一種能夠把世界整合出秩序的能力,你可以說那是一種『綜合』的力量;只不過越到後來,人們越側重於理性用於『分解』事物的面向,變得好像只有分析是真的,和諧(harmony)都是假的。」因為只剩下分解的理性,討論美或者藝術變得沒有意義,畫作中的色彩不就只是視網膜對於不同波長光線的反應嗎?音樂的旋律不就是音階的數學模式而已嗎?除了往越來越小的單位分析之外,沒什麼值得探究的事情了。同樣的,宗教在這種理性之下,只是人類自我逃避的工具而已。「生命」除了研究DNA、RNA等等之外,沒什麼好討論的。不禁讓我好奇,不知道當媒體與名人批判台灣社會「理盲、濫情」時,心裡想的到底是哪一種理性呢?

 

  以毀滅對抗毀滅

 

  顏厥安教授指出,對很多人來說,相對於那些真正重要的事情而言,民主僅具有很邊緣的意義。一個世紀以來,世界不同地區先後經歷民主化,也遭受不同程度的反挫。最近的例子像是泰國、埃及、敘利亞,政府可以自我宣稱符合民主,但它執行的方式可能讓人民完全不相信這種體制。在這些狀況之下,民主與否彷彿變成僅僅是一種「技術」問題,而與價值無關。「北京模式」的興起,也讓某些論者質疑,中國現在有了錢,好像日子也過得不錯,難道沒有錢而有民主一定比較好嗎?更有些人以為,在中國投資現在很自由啊,所以算是有民主了吧。「這顯示並不是每個人都搞得清楚『民主化』跟『資本主義化』兩者的差別。」

 

1989年12月1日的布蘭登堡門前,德國人民在尚未全然拆除的柏林圍牆前等待布蘭登堡門的正式開放。

 

  「當我在德國求學的時候,東西德尚未統一。柏林圍牆的存在或多或少提醒著人們,世界尚處於嚴重分裂的狀態。然而即使在冷戰結束多年之後,國際之間依然有很多的問題,與之前的差別只是有沒有一個象徵的物體或者事件把它點出來而已。」如果沒有明顯的象徵存在著,我們經常會忘記,這個世界已經根本改變了,因此始終會有一些拼命想去恢復被毀滅的信仰、價值或文化的人。當然,這種努力並不是完全沒有意義的。

 

  「譬如說之前成功大學廣場命名事件,引起風波的『鄭南榕是恐怖分子』一說,我覺得竟然會扯到穆斯林不愛惜生命,基本上就是發言者完全不理解到底穆斯林在當今世界遇到了多大的困境。」顏厥安教授表示,那些會為了信念犧牲的人,或多或少是出於精神層次的選擇,從資本主義的角度看來,一定不「理性」。但是卻不能說是完全沒有道理的,「我會認為那是用己身的毀滅去對抗另一種更巨大的毀滅,也就是美國政府對於中東地區的干預,美國式的生活所代表的資本主義、物質主義,把他們原本共享的精神、安身立命的價值摧毀了。」

 

最不能失去的

  

顏厥安教授於台灣大學法學院。

 

  我的訪問大綱有個奇怪的題目,是問「以您的個人立場而言,最不願意見到這個國家中的人民『失去』或『永遠得不到』的事物,會是什麼?」顏厥安教授想也不想的直接回答:「是『希望』啊!」

 

  他說,在他年輕的時候,懷抱著看見台灣民主化的希望,其實生活得是很有意義的,「那你們呢?你們的希望是什麼?其實我很好奇現在年輕人的希望在哪裡。薪資與房價落差這麼大,房子一棟一棟的蓋,出生率卻在下降,每次經過大台北地區周遭的建地,我就在想:『是要蓋給誰住呢?誰買得起呢?』所以我說啊,資本主義有個詞彙『保值』,其實意思就是資本有自我保護、繁衍其價值的性質,因此會摧毀不利於它自我繁殖的事物。就這個層面來說,資本主義是會帶來毀滅的,它會剝奪年輕一代的希望。」

 

 

後記

 

  顏厥安教授說「魔球」翻譯不錯,如果照英文字面上直翻成「金錢之球」(Moneyball),感覺就差多了。「因為比利最後沒去紅襪隊嘛,紅襪隊那麼強,還捧著錢請他去,他卻沒有去。表示對於比利來說,有比錢更重要的事情。」

 

書籍資訊

Die Zerstörung der Vernunft (The Destruction of Reason), György Lukács (1954)

Vom Umsturz der Werte, Max Scheler (19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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