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蘇致亨
玉峯影業與湖山製片廠
林摶秋下定決心,集資超過新臺幣六百萬元(約為今日新臺幣五千五百萬元),要開展臺灣的電影事業。占地超過三萬坪的湖山製片廠,等於是把一座荒山蛻變成臺灣的好萊塢影城。山路迴繞,出入片廠需仰賴載運煤礦的「五分仔車」,從鶯歌鎮出發也得花半個鐘頭才能抵達,因此大家都說來玉峯拍片如「赴道場修行」。湖山製片廠由林摶秋仿效日本東京寶塚製片廠設計而成:有一座攝影棚,一間技術館,館內設有洗印部、錄音室、剪接室,甚至有一整間鐵工廠,另外有數間教室、餐廳和學員宿舍男女各一幢,與臺灣公營片廠相比是有過之而無不及。
玉峯從一九五七年開始招考演員,分成臺中和臺北場,先辦的臺中場有多達一千三百人應試:基本體格檢查後,要在排排坐的考官面前念臺詞、做表情,還需參加筆試,現場有如大專入學考試。最後從數千名至少有高中學歷的應試者中,只選出二十人做為第一期學員。其中有後來仍活躍於臺灣影視圈的李玉芬,以及之後赴香港,分別改名為凌雲和韋弘發展的龍松(林龍松)和小林(吳東如)。正式開課後,林摶秋只破例多招收一名年僅十五歲的埔里姑娘,也就是日後有「臺灣第一美女」之稱的「寶島玉女」張美瑤。
當年在玉峯受訓宛如接受軍事訓練。學員李玉芬仍記得:宿舍甚至配有舍監,要大家嚴守分際,女生平日戲外嚴禁化妝,異性學員間不得私下獨處。一早,舍監就會來吹哨子叫大家起床:升旗、早操、吃早餐。早餐總有林摶秋母親醃的冬瓜配粥,也有人趁假日到鶯歌國小旁的雜貨店買肉醬、花瓜來加菜,一餐席開四到五桌。九點整開始上課,在興建攝影棚時期,眾人還得每天從山下擔二十個磚頭上山。用過午餐後,下午、晚上再繼續上課。師資全是一時之選:林摶秋教表演、身兼顧問的張文環教文學、呂泉生教聲樂,師承日本現代舞之父石井漠的李彩娥教跳舞,更請郭芝苑指導樂隊並替電影配樂,另有化妝、交際舞和電影概論等課程。
每當有人問起林摶秋,怎麼不藉此豐厚資源拍攝國語電影時,他只回答:「我拍電影是要讓鄉下種田種得很辛苦的阿伯、阿嬸看,看國語他們也看不懂,當然是拍臺語片。再說,國語我自己也不通。」林摶秋對於臺灣本土文化的堅持,從公司名稱和標誌設計也可見一斑。「玉峯」,取自「玉山之峯」,與「台藝」影業一樣,代表追尋理想的本土精神。更有趣的是,玉峯影業的英文名,用的是臺語發音的Giok Hong,而非國語發音的Yu Feng;相較之下,何基明的華興則是以Hua Shing標識,更曾在電影本事旁附注國語讀音的注音符號。
玉峯影業的創立,可以說是昔日「文化仙」在二二八事件後的東山再起。張文環曾撰文期許臺語影壇的文化使命:「製片者應該考慮到臺灣在世界文化界所站的位置和所負的使命,由此我們可以知道我們臺灣應該持有哪種道德觀,於此,我們須知觀眾所要求的東西,同時也會知道必須提高臺灣的文化水準和社會道德。」只是底片和電影器材託人從香港進口過程曠日費時,為了不讓眾人閒著,林摶秋決定先導演一齣「Operetta」—古裝臺語歷史歌劇《鳳儀亭(貂蟬)》,做為攝影棚落成的開幕典禮首演。
「這無疑是臺灣文藝復興的好兆頭。」張文環在《鳳儀亭》的本事中寫道:「藝術文化,是培養客觀性批判力最好的方法,能客觀地批判自己,這才是人的完成,才算做了真正的善人。」在《鳳儀亭》中,貂蟬聽命王允,離間董卓和呂布後自刎的戲碼,對張文環而言,就是在藉劇中角色的內心兩難,刺激眾人反思:「自己個人的修養,在乎批判自己,所以自己本身無論如何總得認識自己民族傳統的文化,臺灣的文藝復興,其必要性,亦在於此。」林摶秋更將這一齣臺語歌劇定位成「我中華民族」的現代式改良「國劇」。
時任臺北市長的黃啟瑞,來到湖山製片廠看過上午李彩娥舞蹈研究所的學員呈現和下午《鳳儀亭(貂蟬)》演出後,力邀玉峯眾人再到臺北永樂戲院(即昔日曾演出《閹雞》的永樂座)加演《鳳儀亭》。沒想到,一九五八年十月,《鳳儀亭》上演之際,卻正好與香港邵氏的彩色電影《貂蟬》撞期。玉峯的臺語歌劇《鳳儀亭》,不只由郭芝苑指揮的樂隊現場配樂,全劇三幕八場,場景幾無重複,戲服也全數新製,相當用心。即便對手只是一齣舞臺劇,香港邵氏對玉峯也絲毫不敢輕敵,從東南亞調集十二支拷貝,擴大上映和宣傳規模,免得已砸重金拍攝的彩色國語電影《貂蟬》,票房會被玉峯這齣臺語歌劇《鳳儀亭》所代表的「臺灣文藝復興」潮流給沖垮。
壯志未酬的玉峯影業
好不容易,同樣趁著《底片押稅進口辦法》的機會,藉香港影業進口的電影底片終於抵臺,林摶秋決定首先推出賴耀培編劇的諷刺喜劇臺語片《阿三哥出馬》:「用新奇的手法畫一幅人生的沉浮圖」,「希望對臺灣的電影界,貢獻我們小小的力量,跟各位先進共同來發展電影藝術。」
沒想到,《阿三哥出馬》竟遭新聞局電檢處百般刁難。電影從一九五七年七月第一次送審,拖到一九五九年才終於獲准上映。電影內容在描寫原任師公的男主角張三,中了愛國獎券後,竟妄想競選市議員,過程中笑話百出,最終人財兩空。林摶秋回想起這部創業作,「實在有夠可憐,檢三四遍攏不過,被人剪得爛糊糊」。光是片名就被刁難有「親印」嫌疑,當年臺灣與印度交惡,電檢處就罵:「片名取作阿三哥,就是印度阿三的意思。」這令林摶秋頗無奈:「確實不是那個意思,我們臺灣人沒人在說印度阿三,那是只有你們外省說國語的才有這種說法。」
被刁難的不只有片名。最慘烈的,莫過於片中原本是安排阿三哥競選「和平市」議員。「和平」兩字,在那時局也不巧犯忌。只因為中國共產黨宣稱要以「和平攻勢」來「和平解放臺灣」,蔣介石直斥「和平」是種「謠言」,所以只要片中出現「和平」字樣的片段,就一律被電檢處視同「親匪」,要全部剪掉。林摶秋大感不滿:「我女兒讀師範大學就在和平東路,我的事務所也在和平街上,和平這詞本身又沒什麼壞意思,大家不都愛好和平嗎?」但「不行就是不行」,慘遭硬剪。林摶秋只好把片中所有的「和平」片段,全部花錢改作「延平」重拍才能交差。就連電影出現乞丐也不准,只因為「臺灣不能給人壞印象」。好不容易上映後,還因為男主角張三是師公的設定,「減低道士之聲譽」,被道教會投訴到警備總司令部檢舉,最後必須調回重檢。
原本拍臺語片只是想「爭一口氣」,沒想到出師未捷,創業之作竟被剪得面目全非。從此,林摶秋拍片變得謹慎,只能夠拍「透明無色」的電影,因為「那時候國民黨絕不准你有『色』,你如果拍紅的,共產的,有三條老命也不夠死;如果拍黑的,那時候流行,但流氓崇拜主義不能拍;黃色的也不能拍;就只能拍透明的,就手巾拿來哭不停那種的」,而且偏偏「哭得越凶越有人要看,要不然就是做那種『空空肖肖』的戲。」雖然遭受敵視,甚至被貼上「帶有思想色彩」的紅色標籤,林摶秋仍不由得替臺語影人抱不平,感慨他們受限劇本難以發揮:「實在說,臺語片的俳優(演員)真有那麼差嗎?」
即便對電影檢查和觀眾口味感到灰心,林摶秋還是堅持電影「要大眾化才對」。林摶秋對觀眾的尊重,從他寫過的一篇報紙投書就能感受得出。他說他當年這樣寫道:「請觀賞臺灣電影吧!雖然臺灣電影還很青澀,但沒有比這個更便宜的電影了。付個三元五十錢,就能對導演從頭批評到腳、對演員的演技批評到體無完膚,沒有比這個更便宜的電影了,所以請盡情觀賞吧!同時,你的自尊心─或者說尊嚴,也會跟著提高的喔!」
林摶秋也點評日本導演大島渚等人在一九六○年代的新浪潮電影:「依我在看,這樣的電影敢有好?他們的電影我看起來沒戲肉、沒場面,實在說,看不太懂。」在他看來,「電影不就要做一個讓人能感動的,就是我剛才說的要大眾化。」所幸,玉峯的第二部作品,改編自張文環短篇小說〈藝旦之家〉的《嘆烟花》,上映後叫好又叫座。電影分做上下兩集,不只捧紅女主角張美瑤,更實現張文環的期待,擔負起引領文化向上又能兼及大眾性的文化使命。只可惜影片已經佚失。
素有「寶島玉女」美譽的張美瑤,也繼續領銜主演玉峯一九六○年推出的第三部作品《錯戀》。電影自日本作家竹田敏彥一九三九年的小說《淚的責任》,以及一九四○年松竹拍攝的小說同名電影改編,劇本原名《一粒母心萬點情》,又稱《一馬兩鞍》。《錯戀》在一九六○年首映後,也在一九六六年重新剪接,以更通俗的片名《丈夫的祕密》重映,國家電影中心現藏有此版本拷貝。
片中張美瑤飾演的女主角麗雲,是因為命運捉弄而難以脫身酒場的煙花女,獨自撫養著她與初戀情人的孩子愛松。電影開始,麗雲巧遇昔日女中同窗秋薇,意外發現入贅到秋薇家為婿的秋薇丈夫,竟是她另一位軟弱的舊情人守義。秋薇苦於不孕,守義則誤以為愛松是他與麗雲的孩子。昔日同窗與舊情人重逢,不只展開一場錯綜複雜的愛戀關係,更論及婚姻中的個人如何處理自身和對方歷史的課題。
這種「苦情女」與「無能男」的組合,是文藝臺語片的經典套路。《錯戀》更因精確且耐人回味的影像細節,晚近備受影評和研究者重視,躋身華語電影兩百大之列,獲譽為「臺語片的傑作,臺灣影片的珍品」。最受討論的,是片中一顆長達三十三秒的「固定景深長拍」鏡頭:前景兩個流氓坐在車內靠在椅上翹起二郎腿。從另一側車窗看去,麗雲及友人自遠而近、自小而大地奔近。麗雲彎下身,靠在車窗,懇求兩位流氓:孩子生病,能否改日再見?後景有抱著愛松的幫傭,中景則有男性路人走過,看著眼前這場好戲。流氓們拒絕,車子載著麗雲開走後,觀眾才發現,原來鏡頭內還藏有左鄰右舍孩童們的觀望。麗雲備受他人眼光指點的委屈,也就無言地「形象化」出來。
之所以能完成這麼一顆饒富細節的鏡頭,除了林摶秋的場面調度功力外,也有賴玉峯攝影設備的進步。林摶秋透過美國西電公司的香港區經理,率先進口臺灣第一臺德國製的三十五釐米Arriflex IIA攝影機,以及美國Bell & Howell的Eyemo 71 QM攝影機和全套配備,才有辦法在《錯戀》拍出三十三秒的「長拍」鏡頭。此外,其他精采的運鏡調度,也奠基於玉峯相關器材和移動車軌道的一應俱全。同一時期,何基明也剛從日本進口新藝綜合體(Cinema Scope)寬銀幕電影的製作設備回到華興,搶在一九五九年,由弟弟何錂明擔任導演,推出臺灣第一部新藝綜合體寬銀幕喜劇電影《無膽英雄》。
當林摶秋準備和導演白克合作玉峯的第四部作品《桃花夜馬》時,林摶秋更出資贊助張美瑤到臺北的威廉英文補習班學英文,甚至計劃要派她赴日,與日本日活影業當紅大明星石原裕次郎等人合作拍片,要將張美瑤打造成為臺灣第一位跨越華語語系的國際巨星。然而,無論是林摶秋的玉峯,或是何基明的華興,兩人的遠大前程,卻都在一九六○年代幻滅。
理想幻滅的臺語電影夢
臺語片第一波高峰的頹勢,出現在一九五九年,到一九六○和一九六一年則更顯嚴峻。先前因教育部影輔會的支持和《底片押稅進口辦法》的「漏洞」,臺語片在一九五七和一九五八年的年產量都分別有六十部以上。然而,這個數字到一九五九年就跌了三成,剩下四十餘部。一九六○和一九六一年,更只剩下二十餘部。既有解釋多將臺語影壇這波製片潮衰頹,如林摶秋玉峯和何基明華興的倒閉,歸因於個人或個別企業的經營不善。但若拉高視角,俯瞰結構面,我們會發現,除了個體原因外,總體制度環境的惡化,可能更是導致臺語影壇在一九六○年代一度走向低潮的關鍵。
教育部影輔會的裁撤,正是一大主因。一九五八年七月,行政院長俞鴻鈞下臺,閣揆一職改由副總統陳誠兼任。同年十月,陳誠不顧總統蔣介石反對,以曾任北大校長的梅貽琦,取代原本較親「CC派」(中央俱樂部組織,中國國民黨派系之一)的教育部長張其昀─張重視電影宣傳,並在臺語片政策上,主張以輔導取代禁止。同年十一月,行政院下令裁撤影輔會,並將電影輔導業務,從教育部移交到新聞局電影檢查處。新聞局電檢處為同時辦理檢查與輔導工作,提出組織改組需擴增人力預算的修法要求。
然而,以CC派為大宗的立法院卻與國民黨中央不同調:CC派立法委員希望電影輔導事業續由教育部辦理,但行政院和國民黨中央卻堅持移交。因此,占據立法院席次優勢的CC派立委,決定阻撓新聞局請增人力及預算的組織法修法之路。改組願景無法如願,新聞局電檢處就只能在不增加人力預算的前提下接手業務,可想而知,最後實際情形就是只能維持原檢查任務,新移入的輔導業務則多遭擱置。
原先教育部影輔會時期不分語言別的「國產影片」相關輔導措施,移交到新聞局電檢處後,「國產」二字都被改為「國語」,對於臺語影業的輔導即被取消:如《國產影片獎勵辦法》在一九五八年被改成《獎勵國語影片辦法》,新聞局長沈劍虹更在一九六一年指示要替該政策籌辦頒獎典禮,此即「金馬獎」的由來。當香港影業一九六○年再次向國民黨請求協助,召開的「輔導港臺影業貸款製片辦法草案」研討會,最後也將相關辦法名稱定為《輔導攝製國語電影片貸款辦法》,同樣將臺語片排除在適用範圍以外。
至於關鍵的《底片押稅進口辦法》,根據研究者鄭玩香查找到的檔案,一九五九年,在國民黨主掌文化事業的中央第四組總幹事屠義方曾表示,「以往在教育部時期因為押片制度,使臺語片得以發展,現輔導工作已移新聞局辦理,臺片輔導即告中輟,且應對臺語片進行嚴格審查。」可見,國民黨也清楚臺語片是因《底片押稅進口辦法》才能迅速成長,便修正該法,使得臺語影業再也無法藉此進口免稅底片,成為影響臺語影壇製片環境的最關鍵因素。少了免稅優惠以後,製片成本直接提升,投資臺語片不再是那麼容易就能回本的事。更嚴重的是,失去這個進口底片的合法管道後,就連要去哪裡找底片,都成為臺灣電影從業人員的一大難題。
攝影師林贊庭記得他在一九六一年拍臺語片的時候,「開拍前一日,老闆先交給筆者一千呎裝的柯達Plus-X黑白底片共兩千呎,以便分成六卷,供攝影機使用,並強調臺北缺貨買不到底片,但已經託人尋找採購。」後來,「製片交給攝影師的第二批底片是柯達Background-X底片,裝底片的鐵盒外表也已生鏽,顯示這批底片應該已經過期。筆者雖不滿意卻只能勉強使用。」沒想到最後,「製片又送來Agfa NP-20、Rollei、Gevaert Gevapan等三種不同廠牌的底片」,幸虧林贊庭手上有一本《美國攝影師手冊》,才能查出各家底片的感光度,判斷各牌底片的適用時機。林贊庭的回顧,生動地表達臺語影業在一九六○年代初面臨「底片荒」的左支右絀,由此,我們也不難想像臺語影業只能無奈減產的困境。
做為臺語影壇兩大龍頭的玉峯和華興,在臺語影壇這波低潮中也無法倖免。一九六○年,玉峯的第四部作品《桃花夜馬》還沒拍完,林摶秋便決定停拍,宣告將暫停營運,無奈遣散所有師資和學員。玉峯編劇辛文亭決定在外自立門戶,執導臺語電影《生母奪親子》;有人去重慶南路開書店,慨嘆師生最終竟在一夕之間流離失所;有的女學員學了一身表演技藝卻失去舞臺,只能去舞廳當舞女陪酒;原是茶葉工廠童工的張美瑤,電影夢因而幻滅,從聞名全臺灣的女明星,一夕之間又掉落回埔里鄉下做裁縫。張美瑤自述,在那段期間,她從過往對明星頭銜的熱愛,一下子轉變為極度憎惡。
何基明的華興製片廠,也在一九六○年代遭遇嚴重困境。何基明的女兒何淑娟還記得,華興的全盛時期,員工多到過年做甜糕得用支木槳來攪拌,誰能想到最後卻賠得連祖產都拍賣掉了。何基明只能在一九六一年宣告華興倒閉,將職員相繼解散,製片廠也讓渡給親戚改做紙廠。深受父親電影夢影響的何淑娟,原本還考上國立藝專編導科,沒想到讀到一半卻連學費都快繳不起,在朋友支持下才辛苦將學業完成。畢業後本想拍電影,但迫於生計,只能在家人介紹下改到學校教書。
回首這段電影路,林摶秋曾表示:「這段路,就是等待咱臺灣人自己懂得拍電影就好,養成咱臺灣人自己會曉作臺灣電影,我的任務就到這裡……」面對曾遭受電影檢查刻意刁難,他也感嘆:「電影不是那麼簡單可以拍的,終歸是政治因素的緣故。」這一條臺灣文化人從新劇到臺語片的道路,不只展現出一股追求臺灣文藝復興的文化理想,也反映臺灣影劇與政治的關聯。只可惜,許多臺語電影人的理想,只能被迫在一九六○年代初期暫時畫下休止符。
這群「文化仙」過去面對企圖磨滅臺灣認同的殖民政權,選擇以戲劇演出「展演臺灣」,不只不想被日本人看輕,更懷著要將臺灣文化貢獻予世界的遠大理想。二戰結束之後,本來以為能歡天喜地地慶祝「光復」,碰上的卻是二二八事件的政治浩劫和另一個推行「國語」的殖民政權。即便如此,這一群「文化仙」戰後仍願意在中華民族的國族框架下,藉由電影藝術,追求一場本土文化向上的臺灣文藝復興理想。而且,臺灣文化從不是次一等的「本省文化」或「地方文化」,正如同臺語歌劇就是「國劇」,臺灣文化就該是能代表中華民國的「國家文化」。
抱持這一股理想的臺灣文化人,卻碰上此一時期只渴望「反共抗俄」並進行權力鬥爭的國民黨政府。對此,臺語影人雖然也曾經在國民黨政府為求反共,籠絡香港影人的制度縫隙下,找到得以進口底片、自主發展的空間,甚至能從美援對公營片廠的技術支持間接受益,自一九五六年到一九五九年,「借」來一段臺語影壇為期近四年的首波高峰。
只可惜,臺語影業的生存空間很快就在電影主管機關更迭後受阻。主事者先是從教育部影輔會與新聞局電檢處的「雙頭馬車」,變成只剩新聞局電檢處的「有檢無輔」;輔導原則也從「國產」電影不分語言一律平等,變成獨厚於「國語」的差別待遇。此一更迭背後,反映的是國民黨內部CC派與陳誠之間的權力鬥爭:從親CC派的教育部長張其昀遭撤換,到CC派為首的立法院拒絕配合電檢處改組修法皆然,臺語影人成為國民黨內部這次派系鬥爭下最無辜的犧牲者。臺語片從《薛平貴與王寶釧》掀起的第一波高峰也因此暫告中止,結束了臺灣電影本能走向產業化的曙光。
(本文為《毋甘願的電影史:曾經,台灣有個好萊塢》部分書摘)
書籍資訊
書名:《毋甘願的電影史:曾經,臺灣有個好萊塢》
作者:蘇致亨
出版:春山出版
日期:202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