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片結束癱坐在影廳裡閉目聽著片尾音樂時，萬分慶幸自己硬撐著幾乎一整天沒睡瀕臨崩解的精神，衝去看這部從去年金馬影展就期待至今的電影。劇情很單純，並不打算探討什麼深刻的議題，但最終在瀰漫整部片壓抑的社會氛圍間隱隱透出的光芒，卻是篤定而溫暖的，不僅僅照拂著勇敢迎著光舞動的主角Merab，也照耀著導演Levan Akin深愛著的原鄉喬治亞。

 

　　活在否定脆弱的傳統中

 

　　剛好近幾個月看了兩部和跳舞相關的電影，背景都是在對性別議題較為保守的東歐國家，雖然時代有差異，角色面臨的困境也截然不同，然而他們藉由跳舞，創造與展現在既定體制下，個人情感與生命有不同可能性的衝動與慾望是相似的。不過本文《然後我們跳了舞》（And Then We Danced）的Merab不像《白烏鴉》（The White Crow）的主角Nuriev自小有著能夠自外於外在環境的古怪脾氣和對自身能力的堅定信心，喜歡跳舞的Merab（Levan Gelbakhiani飾演）一邊在舞團練舞尋求入選國家舞團的機會，一邊也要打工賺錢承擔家中經濟；而和我們一般對舞者兼具力與美的中性想像不同，喬治亞傳統舞蹈強調男性舞者純然的陽剛氣概（女性舞者則是必須展現如「處女」般的純潔氣質）──「這裡沒有軟弱存在的空間」，劇中舞蹈老師是這麼對他說的。當傳統社會價值以外的性格展現被視作弱者的表現，對Merab則代表能力和情感的雙重否定，來自老師和同儕質疑的目光昭示著無論他多麼努力撐持著還稱得上平穩的生活，原來都只是搖搖欲墜的假象。

 

　　情感初萌後的嘎然崩解

 

　　是Irakli的出現讓他原有的世界開始龜裂。在與Irakli共舞時他可以不僅僅是那個與長期合作的女性舞伴共舞時必須扮演的角色，那個戴著耳環突然闖入練舞教室，與他氣質截然不同的男孩，使他逐漸意識到自身情感更趨近於真實的樣貌。儘管國家舞團某一位舞者因為同性戀情曝光而被放逐的傳聞從影片之始，就在同伴們的耳語間流傳著，習慣咬唇忍耐的Merab依然選擇走向Irakli。我想他在潛意識中也許隱約感受到，不僅僅是性向的啟蒙，與Irakli互動的過程中，長久以來那些壓在他端著盤子的臂膀、壓在他凌空跳躍的步伐上的沉重枷鎖，也正在一點一點地鬆動吧。

 

　　他原以為負重的減輕來自於終於有一個人，能夠與他一起面對橫亙眼前的阻礙，可以讓他面對家庭經濟上的壓力時有一個放鬆的空間，他因此有動力得以繼續努力，成為那個為了在既定的道路上活下去而必須成為的人。然而，一夕之間，現實便無情地敲碎他的美好嚮往。那個闖入他生命中的男孩，也有他個人的生命課題必須面對。而當他驟然消失，所有的苦難彷彿加乘千百倍般向他襲來，但其實，造成苦難的根源始終都在，終究他也必須自己看著辦。

 

 

　　在碎片中重新尋找施力點

 

　　那一夜對Merab來說幾乎可說是人生最重大的轉折，賴以跳舞的腿、維持生計的工作、與家人間的信任，所有在遇到那個男孩前，他所勉力支撐及撐持著他活下去的事物，全部碎得乾乾淨淨。也許就像Irakli消失後他一次次發狂式的旋轉、失敗，他不明白，為何那個男孩教他的施力方式，突然間就再也不管用了。

 

　　事後回想，也得是在這般絕望而失控的心情下，他才會跟著偶然相遇的陌生人走進過去不可能踏入的世界吧。儘管看的當下有些擔憂，還是慶幸他選擇走了進去。在與Irakli相遇時的Merab，目光只及於Irakli所在的空間，但這一夜與LGBT社群的接觸，想必能夠使他擁有更多的想像，關於自身不被所屬團體接受的中性氣質、關於他不被所處社會普遍接受的性向。印象中導演說過，創作這部電影的初衷之一，是想關注喬治亞當地LGBT年輕社群的困境，我想這一段劇情中他們所帶給Merab的，也許反映的就是他們在導演心中的形象吧──雖然尚且只能活在日落以後的酒吧和街道間，但相較於白日裡Merab被舞團老師、同儕，甚至是鄰居冷漠以待，這群在夜裡盡情跳舞的人們，依然保有那份足以包容脆弱的溫柔與堅毅。這是脆弱到以為自己一無所有的Merab所得到的第一份，也是最即時的支持。支持著他面對腳傷的挫折以及之後失戀的打擊，也許，還有之後的更多。

 

　　擁抱跳舞時最真實的自己

 

　　哥哥的婚禮，彷彿提醒著這些年輕人所身處的傳統喬治亞社會是如此屹立不搖且不容忽視的存在。然而，也總是在這般被儀式填滿的場合，人們才有機會沉澱與看清一些切身的事物。對Merab來說，他在宴會中穿越喧鬧人群走向Irakli的心情有多期待熱切，那麼當他跟Irakli告別後走回去的那段路就有多椎心刺骨……而有些諷刺的是，此時接住即將墜落的他的，是那個來自被他拒絕的青梅竹馬舞伴Mary從會場追出來給他的擁抱，是那個總是不可靠把事情搞砸的哥哥，在床上輕攬著低聲哽咽的弟弟說──

 

　　「離開這裡吧！（Get out of Georgia!）」

 

　　抱歉我們過去沒有理解你，接下來我們會支持著你的。

　　請放心離開這裡，去那個能夠包容屬於你的未來的地方吧。

 

　　有些意外地，Mary和哥哥所傳遞給他的訊息如此坦然而真摯。於是在經歷了生活的嘎然崩解後，在那個曾引領著他的男孩正式消失在生命中的夜晚，他終於明白，就算無法成為體制要求必須成為的人，這樣的自己原來並不是沒有容身之處。

 

 

　　披著傳統舞蹈的紅袍站在主考官面前的Merab，儘管扭傷的腳踝仍未痊癒，他的眼神卻比片中任何時刻都還要澄澈清亮。看著最後這支長達一分半的舞，我無法不想起那個在岩井俊二的鏡頭下用紙杯當舞鞋的愛麗絲。那些痛到出血也不停止的旋轉，主考官翻袖而去仍持續敲響地面的跳躍，是此刻最真實的Merab。離席的人不懂也罷，陪他走進試場的Mary懂就好；一直看他練習也沒有中斷伴奏的樂師也許懂，那默默看到最後的老師懂嗎？或許吧，但那都不再重要了。他只想盡情地感受一次，沒有那些枷鎖負重的自己，究竟極限在哪裡？究竟那個不用扮演既定角色的自己，會是什麼樣子？

 

　　導演說，這部電影是他獻給喬治亞的情書

 

　　關於他的未來，電影沒有給我們答案。終究這個故事不若《白烏鴉》的Nuriev有既存的歷史可循，開放式的結局可能是想告訴我們，這一切正是喬治亞的現在進行式，身處與Merab一樣困境中的人們，也還在尋找答案。這部電影旨不在揭示現實，而我相信現實肯定比故事艱難萬倍（此片在當地放映座無虛席，三天就被東正教人士抗議導致下片；片中許多舞步是由匿名舞者所創作）。然而當我含淚看著伴隨主角恣意舞動的身姿跳動的光，還是忍不住在心中感謝導演為Merab安排的一切，那是走在顛頗蜿蜒的洞穴裡，掙扎著往前走卻能感覺到彷彿若有光的隱約溫柔──也許這也是他對喬治亞的一種溫柔吧。

 

 

 

 

電影資訊

《然後我們跳了舞》（And Then We Danced）－ Levan Akin，201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