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夢般的雙層影像:伊蓮娜.布歐發《包浩斯的女性藝術家》

 

「包浩斯」的故事通常侷限性較高,偏重於其創立時間、地點及少數重要的知名男性上,像是沃爾特.格羅佩斯、馬歇爾.布魯耶、保羅.克利、瓦斯里.康定斯基和拉士羅.莫歐尼─那基。《包浩斯的女性藝術家:45位被遺忘的女性紀錄》突破了狹隘的歷史觀點藩籬,揭露全新的包浩斯樣貌:被大部份歷史書毫無道理地遺忘的四十五位包浩斯女性。

 

「洛特」(Lotte, 伊蓮娜. 布歐發),1931年。茱蒂.卡拉絲拍攝。

 

文|茱莉亞.塞克雷納(Julia Secklehner)

 

  伊蓮娜.布歐發(Irena Blühová)

  生:1904年三月二日,瓦赫河畔比斯特里察,奧匈帝國(現今斯洛伐克)。

  卒:1991年十一月三十日,布拉提斯拉瓦(Bratislava),斯洛伐克。

  加入包浩斯:1931年。

  居住地:斯洛伐克、德國、捷克共和國。

 

  「每一天都能為我的政治及專業作品帶來創作靈感。」伊蓮娜.布歐發(Irena Blühová)如此思念著1931年春天開始在包浩斯度過的三個學期。身為斯洛伐克最知名的攝影師之一,布歐發曾在印刷與廣告工作坊學習,並將部分的包浩斯生活奉獻給共產主義大學生分部,成為其中一員從事激進政治活動。其政治與藝術成就皆由包浩斯經驗成形,因此感性地將包浩斯稱為「一個為了成為人而創造出人類的學校」。

 

伊蓮娜.布歐發,伊姆羅.維納-克拉爾於滑雪板上,1929年。

 

  出生於瓦赫河畔比斯特里察(Považská Bystrica,現今斯洛伐克西北部)一個龐大的猶太家庭,布歐發在早年即遭遇經濟困頓的生活。她的父親開了一家雜貨店,但在第一次世界大戰後再也無法支付女兒的學費,於是十四歲的布歐發開始了祕書與銀行行員的工作,以支付就讀文法學校的費用。1921年,時值十七歲年紀的布歐發加入捷克斯洛伐克共產黨,以對抗她自小見識到的貧窮。當她的家鄉捷克斯洛伐克共和國(Czechoslovak Republic)慶祝其進步的同時,布歐發卻身處農村地區的低度開發與經濟困境之中,這是她與共產黨青年團登山旅行時的所見所聞。在旅途中,布歐發開始把攝影當成嗜好。很快地,不只記錄其冒險之旅,也捕捉到沿路遇見的人們身影:乞丐、流浪漢、農村工人和殘障人士。布歐發以逼真的觀點將這些被拋棄之人的影像記錄下來,揭露他們極其骯髒的生活環境。在1929年她挺身而出,成為瓦赫河畔比斯特里察共產黨候選人後,工作的銀行以「違紀理由」將她調離至遙遠的基蘇察(Kysuca)村莊。比她出身的區域貧窮許多,但這區域卻激勵布歐發磨練其攝影技巧:「攝影,原本只是我的嗜好,卻成為對抗貧窮、剝削和不公義的最佳武器。」她後來如此寫道。到了1920年代晚期,布歐發的照片不只於議會辯論時被共產黨代表用來突顯社會上的不公義,也在像《DAV》這些革新的文化雜誌中佔有舉足輕重的地位。

 

  在布歐發到包浩斯學習前的最激進的一張影像,是她在1929年為兒時朋友(後來成為丈夫),也是超現實主義畫家伊姆羅.維納-克拉爾(Imro Weiner-Král)所拍攝的作品《滑雪板上的裸體》(nude on skis)。維納-克拉爾在雪覆蓋著森林的詩般場景前,用滑雪杖將自己支撐至半空中。陽光從背後灑落,描繪出其健壯的身形,而他的跳躍姿勢為這照片添加詼諧的元素,這是這對情侶一起構想的畫面。如影像所示,布歐發將常見的藝術家、模特兒關係完全改變,創造出斯洛伐克第一張由女性拍攝的男性裸體照片。

 

伊蓮娜.布歐發,包浩斯學生的午休,1931-1932年。照片裡的學生為:佐.馬科斯-奈伊(Zsó Markos-Ney)、理卡達.施威林和佩姬.赫斯(Peggy Hess)。

 

  布歐發的攝影技巧是自學而來的,因對現代藝術與文化感興趣而強化其技巧。布歐發於成長過程中學會斯洛伐克語、匈牙利語及德語,並接觸到各種領域的文學作品。與維納-克拉爾一起在假日遊遍歐洲,建立起朋友網絡,提供她不同的文學作品以「保持流行」,同時也激起到包浩斯學習的欲望;1927年五月,她在《法蘭克福日報》讀到伊利亞.艾倫堡(Ilya Ehrenburg)描述參訪德紹包浩斯的文章後,布歐發認真地調查此學校。得知包含拉士羅.莫歐尼-那基、保羅.克利與瓦斯里.康定斯基等若干包浩斯教授,在1926年貢獻作品給國際工人救濟會(International Workers’Aid,IAH),而當時的校長漢斯.邁耶承諾支援國際工人救濟會的活動,以聲援英國礦工,布歐發便深信德紹是非常適合她前往學習的地方。對她而言,包浩斯依舊是「非常高水準的地方,無論是在藝術及教育領域,或是其人道主義、同理心與團結方面。

 

  布歐發於1931年春天抵達包浩斯,她的正式教育從喬斯特.舒密特(Joost Schmidt)的基礎預備教育開始,在那之後加入印刷與廣告工作坊,修習舒密特的印刷課程和沃爾特.彼得漢斯的攝影課程。工作坊訓練她使用印刷排版來做宣傳文宣,也加強了她自學的技巧。因為彼得漢斯,布歐發埋首努力於攝影構圖,並以不同的形態來探索光線的效果來創作作品。

 

  布歐發的技巧並非只在課堂中研究出來。當她記錄包浩斯生活不同樣貌時,相機是她不變的伴侶。在午休時,布歐發將兩張底片結合在一起。第一張底片中,兩位學生在午餐時間坐在桌邊,而第二張是一張覆蓋上去的底片,另一位學生正在睡覺,創造出像作夢般雙層的影像。如此嬉鬧式的攝影手法,與布歐發1920年代的紀錄式影像大相逕庭,但她仍舊專注於人與日常生活上。布歐發捕捉生命的影像如同她所看到的一樣,因身為社會攝影師而使其作品忠於原味。

 

伊蓮娜.布歐發,《包浩斯重疊底片實驗》,1931-1932年。

 

  在其包浩斯作品中,布歐發好幾次都使用底片重疊技巧,其中包括一些個人的照片,像是《包浩斯重疊底片實驗》(Experiments with Two Negatives at the Bauhaus)。雖然照片標題強調的是技巧的使用,但這些包含維納-克拉爾和自己重疊的肖像照照片,卻讓人得以窺見攝影師的私生活。維納-克拉爾的照片是布歐發所拍,而她自己的則是由同學希得.休布希(Hilde Hubbuch)拍攝。最後照片的重疊視覺影像也為維納-克拉爾的藝術手法下了註解,身為畫家深知如何經由對超現實主義的理解展現視覺效果,於此同時展現布歐發的構圖手法,並與其他學生合作而使用其照片。在在證明包浩斯給予她實驗的自由,以展示其藝術上與對社會議題的關注。

 

  布歐發的模特兒不局限於包浩斯的學生與老師。《包浩斯行政人員》(Service Woman at the Bauhaus)展示一位年輕女性的特寫照,有其獨特的創作形式,與學生們互拍的影像相似。然而,布歐發只在照片標題提及其職業,刻意讓這位女性匿名,布歐發上揚的拍攝角度將她的拍攝對象轉化成體力勞動者的崇拜對象。《包浩斯前的馬車夫》(Wagoner in Front of the Bauhaus)作品中,布歐發藉著未拍攝頭的手法,讓身體不具名。與《包浩斯行政人員》一樣,此作品再次證實布歐發絕不會拋棄早年的勞工階級主題。她反而提升並將他們融入到新環境中,讓體力勞動與最現代化的包浩斯連結。

 

伊蓮娜.布歐發,《包浩斯前的馬車夫》,1931年。

 

  布歐發在當地的容克斯(Junkers)飛機引擎工廠的工人宿舍中租了一個房間,每天與學生和工人都有所接觸。身為共產主義大學生分部的成員,布歐發與容克斯的工人一起上街遊行,反抗崛起的國家社會主義黨。甚至為工人的孩子們,與共產主義大學生分部的同學茱蒂.卡拉絲(Judit Kárász)和理卡達.施威林策畫一起到柏林。布歐發與共產主義大學生分部從事的活動相當多樣化,從她的寫作與訪談中可得知,共產主義大學生分部在她的包浩斯生涯中扮演相當重要的角色,儘管在1930年包浩斯校長密斯.凡德羅已經禁止所有政治活動,此團體必須非法運作,卻未有效威嚇學生,他們仍參與遊行,與容克斯工人一起策畫活動、發送傳單,持續製作他們自己的雜誌《包浩斯:共產黨學生的擴音筒》(bauhaus: megaphone of the communist students)。布歐發也擔任受歡迎的共產黨插圖雜誌《工人畫報》(Arbeiter Illustrierte Zeitung,AIZ)的發行人,為不同於浮誇的中產階級雜誌左傾派提供選擇。

 

  1932年布歐發突然被共產黨召回捷克斯洛伐克,貿然中斷了她的學習,但《工人畫報》則持續發行。她為波西米亞北部利貝雷茨(Liberec)的龍格出版公司(Runge & Co.)工作好幾個月並發行《工人畫報》,之後於布拉提斯拉瓦(Bratislava)開了自己的書店。雖然這家店以布歐發的名字取名為「布書店」(Blüh kníhkupectvo),實則作為威利.明岑貝格(Willi Münzenber)所擁有的共產主義媒體集團共產國際(Communist International)的分支。這間店的主要目的在於支援奧地利、匈牙利與德國的共產黨員,在這些國家共產黨是個違法的機構,書店發行共產黨文宣,並為黨內當地與國際知識份子舉行集會。1934年,布歐發也參與創建政治宣傳用的劇場組織「斯洛伐克、德國及匈牙利工作坊」(Dielňa -Werkstatt-Mühely),籌畫布拉提斯拉瓦內的左派史實紀錄展,同時也展示其匿名的社會紀錄照片集,作品上僅署名「社會照片」(Soziofoto)。

 

  在布拉提斯拉瓦時,布歐發再次將她的攝影焦點轉移到當地環境上。她創作了一系列的攝影集,包含一張女性種植煙草勞動時的照片。她也繼續藉由其照片集表達產業中工人階級的飢餓與貧窮,並直接評判資本主義帶來的不良結果;這些作品自1932年起被匿名印製成幾本雜誌的封面,其中也包括《工人畫報》。

 

伊蓮娜.布歐發,《包浩斯行政人員》,1931年。

 

  1938年,布歐發短暫地在布拉提斯拉瓦的藝術暨工藝學校修卡羅.普利奇卡(Karol Plicka)中的電影課程重新學習,因其教學方法類似,此學校被稱為「布拉提斯拉瓦包浩斯」。一年後,此校因為第二次世界大戰爆發,且斯洛伐克成為納粹附屬地而關閉。布歐發其後加入地下反抗組織。1942年,她的身分被納粹間諜發現,在戰爭期間以假名埃琳娜.菲舍爾(Elena Fischerová)躲藏起來,家族中很多人,包含父親莫里茨都在猶太大屠殺(Holocaust)中死亡。

 

  隨著捷克斯洛伐克共產國家的建立,布歐發開始以教師身分工作,且創立和管理布拉提斯拉瓦的出版社「真理與斯洛伐克教育文庫」(Pravda and the Slovak Educational Library)。同時,她也發行了幾本童書。在1970年所謂正規化年代,讓她一舉成為「嫌疑犯」之後,她對共產黨的政治奉獻最終以理想破滅結束。然而其強烈的社會承諾仍存在,於是她繼續教學,為殘障的小孩服務。

 

  數十年後,布歐發於1983及1986年在威瑪舉行的第三與第四屆國際包浩斯學術研討會中,和包浩斯重新相聚。那時起,從布歐發的寫作中顯露出包浩斯持續對她的作品與思維造成影響。1983年她曾寫道:「藝術……如果有益於改變人類,使人往前邁進,那就是藝術。那些創立包浩斯、代表包浩斯的人深知如何融合藝術與生活、生活與藝術。在我們心中,包浩斯永遠存在!」

 

(本文為《包浩斯的女性藝術家:45位被遺忘的女性紀錄》部分書摘)

 

《包浩斯的女性藝術家》中文版書封。

 

書籍資訊

書名:《包浩斯的女性藝術家:45位被遺忘的女性紀錄》 Bauhaus Women: A Global Perspective

作者: Elizabeth Otto、Patrick Rössler

出版:典藏藝術家庭

日期:20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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