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知道會這麼痛苦,早點死掉不知道該有多輕鬆:《加害者家屬》

 

1988年,天生肢體輕微殘障的26歲青年宮崎勤先後綁架殺害四名四至七歲女童,幻想吃掉女童會令死去的爺爺復活。他並未成功掩飾自己的犯罪,1989年旋即被補。精神鑑定無法排除罹患思覺失調的可能,但仍被法院處以死刑。以下是他被捕後到絞刑之前,他的家人所經歷的事。 

 「我知道兒子做錯事,我們沒有資格要求,但是把跟事件無關的人捲進來,讓我們很過意不去。」

 

文|鈴木伸元

譯|陳令嫻

 

  坂本多次嘗試接觸宮崎勤的父親,然而警方在宮崎家附近拉了禁止進入的封鎖線,打電話也只聽到嘟嘟聲。因此他找了三名宮崎勤的父親可能聯絡的人士,拜託對方傳話:「如果接到宮崎勤的父親聯絡,請告訴他坂本想見他。」他想知道他所認識的宮崎勤父親如何面對兒子所犯下的罪行。最後這招奏效了。

 

  宮崎勤遭到逮捕一個月後,坂本接到某人的聯絡,表示宮崎勤的父親有話想跟他說。坂本於是馬上連同律師前往宮崎家。當時宮崎家正門前擠滿了眾多媒體,無法通過,他便搭乘計程車從與隔壁家相連的後門進入院子,當時已經是深夜一點左右。

 

  進入宮崎家,玄關籠罩在黑暗中,屋裡也一片寂靜。

 

  坂本報上名字,聽到裡頭傳來腳步聲,一個人影從黑暗中浮現。

 

  他尚未確認對方是宮崎勤的父親時,對方就突然用力抱住了他。他沒想過會被抱住,一時全身僵硬。

 

  「事情居然變成這樣……」

 

  宮崎勤的父親抱著坂本蹲了下來,開始掉淚。

 

  考量到事件的殘酷,坂本不知道該對他說什麼才好。

 

  這種狀況持續了一會兒,陪同的律師開始打圓場,請宮崎勤的父親走進隔壁的房間。

 

  宮崎勤的父親稍微平靜下來後,在坂本面前跪坐下來。坂本透過日光燈的光線,察覺對方面色灰敗,短短一個月便形銷骨立。身旁坐的是宮崎勤的母親,白髮明顯、臉頰凹陷,看起來比實際年齡老了十歲。沉默了一會兒之後,宮崎勤的父親抬頭仰天,從口中擠出話語:「我每天如坐針氈,早知道會這麼痛苦,早點死掉不知道該有多輕鬆。死只要幾秒鐘就結束了。我好想死,好想死……」

 

  宮崎勤的母親勸戒他:「要是死了,又會成為笑柄。

 

  自從宮崎勤遭到逮捕後,他的父母連日接受長時間偵訊,不曾和警方沒想過會以外的人說過話。他父親表示已經很久沒跟不是警察的人講話了。

 

  「我們也完全不能看報紙與電視,光是聽到直升機的聲音,想到媒體又要來採訪我們家,胸口就一陣緊……但是想到那些失去女兒的家長,我們只得一路忍耐到現在。」

 

  宮崎勤的父親深深一鞠躬,表示想賣掉土地,盡可能補償被害人家屬。坂本提到電話打不通的事,對方則說是因為騷擾電話絡繹不絕,所以才拔掉電話線,接著表示老家這裡已經住不下去了。

 

  他帶坂本到隔壁兩坪多的小房間。

 

  那裡充斥著堆積如山的明信片和信件,分量看起來超過一個紙箱,拿起來一看,上面寫著「你也去死」、「我要殺了你女兒」等等。宮崎勤有兩個妹妹,許多騷擾都是針對她們兩人,有些信裡甚至裝了白包袋。

 

  騷擾信件都沒寫寄件人的地址和姓名,坂本看了幾十封之後,越來越難受,當他發現時,自己的眼眶已經濕了。這段期間,宮崎勤的父親則一直凝視著坂本。

 

  對親戚的影響

 

  坂本對宮崎勤父親的採訪即將告終之際,儘管事件仍在調查階段,他還是詢問對方:「現在有什麼事想特別交代?」他父親的回答出人意表。以下的對話引自坂本的報導〈單獨會見記 如坐針氈的父親〉(收錄於月刊《文藝春秋》):

 

  「我知道兒子做錯事,我們沒有資格要求,但是把跟事件無關的人捲進來,讓我們很過意不去。」

  ──「這句話是什麼意思呢?」

  「連和事件無關的人都因此辭去工作或是搬家,我希望至少能解決這個問題。」

 

  宮崎勤有兩個妹妹。大妹自從事件曝光之後,辭去超市的工作,原本預定一九八九年年底要和未婚夫舉辦婚禮,後來也自行解除了婚約。二妹原本是護理學校的學生,事件發生後選擇退學,放棄成為護理師的夢想。

 

  宮崎勤的父親有四個兄弟,其中兩個弟弟都是公司董事,在事件發生後辭去了工作。第二個弟弟考量到自己的女兒,也就是宮崎勤的兩個堂妹的未來,於是和妻子離婚,好讓女兒改從母親的舊姓。另一方面,宮崎勤舅舅的兩個小孩,也就是他的表弟同樣辭去了工作,因為他們都是公務員的事遭到週刊記者報導曝光。

 

  宮崎勤的父親表示「兒子犯了罪,自然該受罰」,自家人遭受騷擾與精神折磨都是理所當然的,但是叔叔、嬸嬸和堂表親都與此事無關,不應落得如此下場。

 

  媒體連日報導宮崎勤雙親的關係、祖父的影響等家庭細節,許多分析也認為家庭環境是引發事件的原因之一。坂本原本就認識宮崎勤一家,他也認為父母親感情不睦極可能是主因之一,而叔叔、嬸嬸與堂表親都和事件毫無關係。

 

  當時坂本身為新聞記者已經累積了將近三十年的經驗,主要負責社會新聞,多半採訪意外與刑案,卻從未正式採訪過加害人家屬。採訪宮崎勤的父親這件事,促使他首次了解加害人家屬所面對的現實。

 

  事件距今已經超過二十年,坂本一邊回憶,一邊告訴我們當時的情況。提到影響波及宮崎家的親戚時,偶爾會說不出話,咬住下唇,熱淚盈眶。

 

  加害人父親自殺

 

  宮崎勤遭到逮捕約一年後,雙親與兩個妹妹離開熟悉的故鄉,搬到了別的城鎮。父親當起印刷相關的臨時工,母親從事計時工作,兩個妹妹也轉換跑道,一家四口相互依靠,一起生活。

 

  宮崎勤的雙親離了婚,改回母親娘家的姓氏。他們每天對著寫了被害人名字的紙合十悼念,應該是以自己的方式,摸索該如何償還無論怎麼道歉都無法獲得原諒的罪行。

 

  事件曝光後一年半,也就是一九九○年三月三十日,東京地方法院開始進行審判。

 

  但是宮崎勤的父親從未現身旁聽席,宮崎勤寫信要求父親請律師也一直遭到拒絕。他對坂本的解釋是「請律師代表想保護自己,我覺得這樣對不起被害人與家屬」。

 

  作家佐木隆三在《宮崎勤審判》(朝日新聞社出版)等著作中,批判宮崎勤父親這樣的行為:「日本社會以為這是一種美德,其實大錯特錯。」不請律師代表使用公設辯護人,費用由國庫負擔,但公設辯護人的目的是援助沒有經濟能力的加害人,像宮崎勤家屬這種有經濟能力的人利用這項制度,根本稱不上美德,反而是逃避親子關係的「缺席的父親」。

 

  審判開始四年半之後,也就是一九九四年十一月二十一日早晨,宮崎勤父親的遺體在多摩川河畔被人發現,研判是半夜從高度三十多公尺的橋梁跳河自殺。

 

  我前往現場,站在橋上俯視多摩川,橋梁的高度讓我瞬間腿軟。

 

  這裡白天有許多觀光客,大家經過時根本沒想過曾經有人在此跳河自殺,然而,這座氣氛悠閒的橋梁卻是宮崎勤的父親結束生命的地點。

 

  坂本表示,宮崎勤的父親在臨死之前設法賣掉了住家的土地,這是他和妻子多次討論後的計畫。丈夫自殺之後,妻子繼承他的遺志,把賣掉土地獲得的收益分成四等分,寄給被害人家屬做為補償。然而這筆錢對於被害人家屬來說,不過是杯水車薪。

 

  坂本看到遺書上寫著「我累了」。隔年二月在東京地方法院開庭時,律師朗讀了宮崎勤的父親留下的遺書。

 

  佐木在一九九五年四月號的《文藝春秋》發表律師朗讀的遺書內容:「感謝您長期以來的照顧。報恩之前先向您告別實在萬分抱歉,我兒子的事今後就拜託您了。」律師朗讀途中有時哽咽,被告宮崎勤卻只是默無表情地一直做筆記。

 

  佐木批判宮崎勤的父親自殺是「逃避現實」。反觀被害人家屬,必須接受自己的寶貝女兒遭到殘酷到不堪入目的方式奪去生命,強忍悲傷活下去。他們無處可逃,只能繼續聆聽審判。

 

  另一方面,熟知宮崎勤其父的坂本則在採訪過程中告訴我們:「我是因為這起案件,才第一次知道加害人家屬有時會比加害人本人更痛苦。」

 

 

(本文為《加害人家屬:不能哭也不能笑的無聲地獄》部分書摘)

 

 

書籍資訊

書名:《加害人家屬:不能哭也不能笑的無聲地獄》 加害者家族

作者:鈴木伸元

出版:台灣商務

日期:2020

[TAAZE] [博客來]

你可能會喜歡

出生註定被逮捕:橫跨25年的犯罪社會學研究

完全的理解並不存在,我們卻追求那不存在的東西:《滌這個不正常的人》

為何美國人不會蠢到說「往事重提只是拿來當政治提款機」:《花月殺手》

飄蕩在虛空中的人:《雖然想死,但卻成為醫生的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