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內心動搖之前,眼淚反射性地先流了出來。比起傷心,更多的是震驚。不久後,爸爸就要離開我們了。」──菊池真理子
酒精是一種社會允許的毒品。你總能在過年過節婚宴喜慶場合上,看見喝得醉醺醺的長輩叔伯乃至根本不熟悉的男性賓客。他們喝得面紅耳赤,大聲喧嘩,你會以為一群人找到理由聚在一起服下酒精才是目的。女人也喝酒,但是為了避免失態受到譴責,她們關起門來喝,躲在安全的地方喝,不跟太多人一起喝。
酒精被描繪成一種「大人的享受」,酒類廣告無不精緻動人,那被特別放大的冰塊流動敲打杯緣的聲音,清脆鏗鏘就像寶石相互撞擊一樣。酒精被應許成為一種從白日勞動解脫之後的恩賜,一種留給自己的時間,一種與朋友交心的橋樑。
環顧全球,每年酒精殺死的人比海洛因、古柯鹼加起來都還要多,酒精成癮的人也比所有類型毒品加起來都還要多。儘管酒精能夠導致各種癌症、惡化心臟血管、導致肝臟病變,但卻很少人有勇氣,當著正在喝酒的長輩的面,請他不要再喝了。
漫畫家菊池真理子是酒精成癮的受害者,但她自己並不喝酒,是她的父親長年服用酒精,並且因為酒精之故,對家人造成了嚴重的精神暴力。諷刺的是,直到父親死於酒精,她才真正的意識到,他其實是酒精中毒患者。父親並不是「有下班喝酒的習慣」,而是「嚴重的酒精中毒」。
這兩者有何差別?如果社會認為養家活口的男子漢喝點酒無傷大雅,誰會在乎那些半夜躺在床上,聽見爸爸醉醺醺開門回家而心驚膽戰、淚流滿面、滿腹仇恨的人?這樣的話語,在菊池真理子稍微長大一些,知道應該勸戒父親減少喝酒之後,父親的酒友(男男女女皆有)就曾說過,他們說:「你爸爸工作這麼辛苦養你們這些沒出息的女兒,喝點酒過分了嗎?」「因為(媽媽死了以後)你煮的飯太難吃他才會喝酒的!」
菊池真理子的人生開始於酒氣,她從沒認識過一個不喝酒的爸爸,在有記憶以來,她就經常在半夜感覺到帶著一身酒味的爸爸在摸她的臉。爸爸吐在玄關,爸爸胡言亂語敲打家具,那些酒量好的酒友笑嘻嘻的扛爛泥般的爸爸回來,把這個怪物交到媽媽手上。媽媽忍氣吞聲,默默照顧這個既像嬰兒般無助又像惡魔般恐怖的男人。更多時候,爸爸在家裡找朋友來喝酒,一天又一天,每天家裡都擠滿了來白吃白喝的爸爸的朋友。那些人喝完了拍拍屁股離開,剩下菊池真理子、媽媽與妹妹承擔這留下來的災難。
爸爸又發瘋了。
這個家庭裡出事的不是只有爸爸,不知道什麼時候開始,媽媽加入了美其名為「新興宗教」的邪教組織。菊池夫婦的惡劣狀況是彼此增強的,真理子事後在訪談中說到:「不知道是否因為媽媽帶了全家人一起加入新興宗教,爸爸才開始喝酒。」亦即,如果只看《我的家住著趕不走的怪物》一書,會以為媽媽是被爸爸害死的,但菊池真理子知道事情並不是這麼簡單,媽媽在更早之前就壞掉了。正因如此,關於丈夫的狀況,菊池媽媽不求助於外界,反而是花非常多的時間在念經,但她的祈禱從沒實現。家人酗酒所造成的精神嚴重負荷,使得媽媽也無法善待兩個女兒。中學二年級時,媽媽終於自殺了。
一開始媽媽開口說她想死,菊池真理子哭著求她不要這樣做。於是媽媽回家了,像沒事一樣煮著飯,看來似乎沒有任何異狀。但不久後媽媽終究還是完成了一開始的願望,她無法再過著這樣的生活。三十年後,當菊池真理子畫下這段經驗時,她下了一個冷靜的註腳:
「我們都知道,媽媽走了,接下來慘的就是我們了。」
哭著求媽媽不要死的眼淚也是真的,希望媽媽別死的主要理由之一是不想擔負起媽媽本來在承受的待遇,也是真的。菊池不無自我批判意味的,記錄了這樣的想法。
爸爸只清醒了幾個禮拜,很快的移師到其他地方喝酒。家裡必須有人做飯,家裡必須有人避免爸爸被自己的嘔吐物噎死,家裡必須有人承受那夜復一夜的咆哮與恐嚇。菊池真理子作為長女扛下了這一切,但這過於沈重的負擔壓得她們變形。當她在學生時期,跟女同學一起出去唱歌遊玩,聽著她們說:「好想當年輕媽媽喔!(想要早點結婚生子,讓自己比兒女同儕的媽媽看起來都年輕貌美)」菊池只想著:「世界上怎麼會有這麼自私的人!?」對於家庭跟親子羈絆的厭惡,導致菊池跟妹妹至今都沒有結婚。
但菊池並不是沒有交往的對象,她跟一個很像爸爸,同樣會虐待她的酗酒男性交往了九年。爸爸「只是」精神虐待她,貶低她,忽視她,但這個男性不只滿口「像你這樣的醜女根本配不上這麼優秀的我」,還會在公共場合動手打她。奇怪的是,當時菊池確實認同這個男性的優秀,也不覺得被打有什麼特別痛苦。因為她對精神跟肉體上的痛苦太過習慣,正常的戀愛她反而無法了解。
像這樣的家庭,為什麼無法離開?令人訝異的是,菊池跟父親與妹妹一起生活了四十多年,直到今天,她都還住在老家的屋子裡。但仔細閱讀《我的家住著趕不走的怪物》一書,答案其實很明顯。首先,父親根本不在乎孩子們的教育。菊池在國中時,為了不要讓死去的媽媽蒙羞,而努力念書,可以考上不錯的高中。但當她興沖沖的跟爸爸報告時,他只是「喔」了一聲就轉過身去。
「所以無論我念不念書,以後想做什麼,都不重要嗎…」因為父親從未企圖跟她討論未來出路,也從來不曾鼓勵她做任何進取的事情。於是菊池念完高中之後,就放棄升學,住在家裡打著零工度日。如果沒有畫漫畫作為興趣,而且意外得到編輯的賞識,她永遠不會擁有真正的職業,也不會經濟獨立。
在訪談中她說到,剛開始畫漫畫的初期,她的月收入大概只有八萬日幣,不住家裡根本活不下去,因此就沒打算離開家。雖然父親是個糟糕的家長,但唯獨「擁有房子」跟「提供家用」這件事情,確實沒有失敗。另一方面,她後來經濟上已經能夠獨當一面,妹妹做插畫家也小有成就之後,依然沒有選擇離開,是她完全可以想像父親一個人住之後,會很快因為醉酒而死掉。也許在浴缸裡淹死,也許在門口凍死,也許喝到心臟病發沒人叫救護車…
儘管是這樣的父親,菊池還是不希望他孤孤單單地死掉。
《我的家住著趕不走的怪物》的最後,描述了父親死前姊妹負責長照的境況。這段比起前面任何的段落,都讓人更為傷心。當然,父親總有一天會死,只是當他死掉的日期已經可以精確倒數的時候,當權力高低逆轉的時候,長期受虐的子女並沒有如釋重負的感覺,反而產生了更嚴重的困惑跟罪惡感。
父親究竟是什麼樣的人?我該怎麼看待我跟他的關係?我該怎麼停止恨他?我該怎麼停止愛他?我該怎麼停止怪罪自己?
因為世界上沒有什麼人是徹底的反派,就算是爛到不行的父親,在記憶裡也偶爾有疼愛女兒的時刻,那些看似「具有人性」的時刻,那種對於無條件的愛的渴求,否定了「離開」、「放棄」、「切割」作為選項。
在父親死掉之前,「漫畫家菊池真理子」不曾存在過。多年來,她選擇以筆名「小澤薰」(小沢カオル)發表漫畫。漫畫家小澤薰是個以大膽取材為特色,不管是潛入AV拍攝現場、到樹海中尋找白骨蹤跡、或者孤獨死老人遺體清理現場都走遍而聞名的第一人稱體驗紀實漫畫家,這些極端令人不安的場合即便是男性漫畫家也未必願意去。但真正的險境卻遠不在那裏。菊池的家庭深處,才是她從業以來報導過最危險的故事,去過最危險的地方。
去了樹海,只要不迷路也不打擾死者就能平安離開。採訪孤獨死老人遺體清理現場,把身上的衣服都丟掉就能擺脫黏膚蝕骨的屍臭。但卻沒有人能夠從自己的家庭中全身而退。父親死後兩年,菊池真理子畫下了她長達40多年卻從沒能離開的那份「第一人稱取材」報導,選擇以本名發表。她的真實名字也是報導的一環,那是父母給的禮物。
菊池真理子在漫畫跟訪談裡都說,她協助父親翻新了家裡的老屋。像是一件很自豪的事情。她不曾離開,只是翻新了那個遮風避雨卻也帶來痛苦回憶的房屋。儘管母親自殺,父親也亡故,她至今獨身一人。「趕不走的怪物」已經不在了,但是還活在她心裡。每一天,菊池真理子都跟這份禮物一起活下去。
書籍資訊
書名:《我的家住著趕不走的怪物》 (全) 酔うと化け物になる父がつらい
作者:菊池真理子
出版:尖端
日期:202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