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Susan Whitfield
譯|陳信宏
光靠照片無法充分展示這件物品。它的外表雖然飽經風霜而粗糙不平,內裡卻仍然看得出玻璃原本的濃郁深藍色彩。這件物品的年分、形狀,以及邊緣下方的那道凹槽,顯示這是一件希臘化風格的物品,可能製作於黎凡特(Levant)。
我們必須想像兩千年前這件物品在作坊剛完成之時,那光滑無瑕的模樣。不過,這件物品獲得欣賞的時間沒有太久,在鑄造完成之後不到一百年,它就和另外兩個類似的碗一同埋進中國南部橫枝崗的一座墳墓裡。這個碗就在這裡度過漫長的時間,直到這座墳墓在1954年被發掘。在它的短暫壽命裡,大部分的時間可能都是待在一艘或多艘船的船艙裡,隨著其他貿易貨物航行於印度洋與南海上。它會不會曾經是好幾百或甚至是好幾千個碗的其中之一,就像那些朝著與中國相反方向出航的船隻上所載運的大量陶瓷製品一樣?這個碗是為了貿易而製作的嗎?又為什麼會被埋進墳墓裡呢?在回答這些問題之前,我們先來談談這個碗的製作方式與製作地點。
大家對這個玻璃碗和另外那兩個碗的來源也沒有確切的答案。原本的中國考古報告裡,只單純指出這三個碗來自中國境外,而且這個早期時代的這類玻璃製品通常都被中國考古學家貼上「羅馬」的標籤。2009年,這件容器在於布魯塞爾展出的時候,就是這樣標示的。「羅馬」單純只是個籠統的詞語,用於代表一切西方物品。根據這個碗的年代、形狀、邊緣下方的凹槽以及磨損程度,亨德森認為它屬於希臘化晚期風格,製作於黎凡特,與在那裡發掘的其他許多物品相似。他的推論頗具可信度,因為也有其他證據顯示希臘化時代晚期或是羅馬初期的碗曾經輸入中國。不過,中國在這段時期也有玻璃產業,研究過這點的博雷爾(Brigitte Borell)認為這個碗也許是中國西南部與越南當地的產業所製造出來的產品。我們在研究過往的物品時,經常必須接受不確定性,儘管同位素分析這類新式分析技術可能有望回答我們的部分問題,卻也不太可能解決所有的問題。
玻璃的起源
玻璃是由只需加熱即可以轉變的天然材料作成,就像沙子裡含有二氧化矽,若能加上鹼性的草木灰做為助熔劑,降低二氧化矽的熔點,就能製作玻璃。只要有原料存在,不管是火山爆發、核爆炸、小行星墜落,或甚至只是燃燒乾草堆這種平凡無奇的事件,都可能產生玻璃。人類開始生產玻璃之前,曾經利用黑曜石加工──這是富含二氧化矽的岩漿迅速冷卻而自然形成的火山玻璃。鐵與鋁會使得這種閃閃發光的易碎物質呈現深色。根據發現,人類在西元前七十萬年就已經會對黑曜石加工,將其像燧石一樣打碎,製成尖銳的刀刃與箭頭。直到今天,有些外科醫師仍會使用黑曜石製成的手術刀,因為黑曜石的刃口比鋼還要銳利,而且也比較平滑。自然形成的玻璃也可用於裝飾:有人認為法老王圖坦卡門(卒於西元前1323年)胸甲上那個聖甲蟲雕刻,材料可能是來自隕石墜落於埃及沙漠而形成的玻璃。
玻璃製造術是人類三大無機科技中最後發展出來的一項(另外兩項是陶瓷製造術與金屬加工術)。在玻璃出現之前,人類曾以同樣的材料與技術生產近似於玻璃的材料,例如彩瓷與埃及藍。彩瓷是高彩度的光面堅硬材料,能夠反射光線,而且製作原料與玻璃相同──二氧化矽與草木灰──只不過燒製溫度約比玻璃低了攝氏兩百度左右。此外,彩瓷只要燒製一次即可,玻璃則需要兩次:第一次用來製造出毛坯玻璃,第二次再把毛坯玻璃塑形成玻璃珠及其他物品。彩瓷在西元前4000年左右就出現在美索不達米亞,西元前第四千年可見於埃及,並且在西元前2700年左右出現於南亞的一座早期哈拉帕遺址。
埃及藍被視為是最早的合成顏料,製造方法是反覆高溫燒製二氧化矽、銅合金屑或碎礦砂、氧化鈣,以及一種助熔劑。發展這種技術也許是為了模仿青金石這種由境外輸入埃及的石頭,來自於三千英里外的礦場,位於現在的阿富汗東部。埃及藍出現於西元前2500年左右,後來的例子顯示這種顏料也製造於烏加里特(Ugarit),位於現在的敘利亞境內。埃及藍一直被使用到西元400年左右為止。
目前所知最早的人造玻璃──以玻璃珠的形式呈現──發現於美索不達米亞北部,年代約為西元前2500年。這種稱為鈉鈣玻璃的毛坯玻璃,是藉著將少量的二氧化矽與草木灰放進坩堝熔合而製成的。二氧化矽本身的熔點超過攝氏1700度,但一旦與鹼(例如碳酸鈉)混合在一起,熔點即可降低至攝氏一千度左右。這樣使用的鹼稱為助熔劑。接著,由此產生的玻璃熔渣再度被燒製,以各種方法塑形成珠子,例如把熔化的玻璃圍繞在一條裹覆黏土的線上。
圖坦卡門的死亡面具含有青金石以及當地製造的深藍色玻璃。之所以一部分採用玻璃,可能是因為青金石價格高昂又難以取得。到了這個時候,玻璃科技已經傳入埃及,可能是由美索不達米亞的工匠帶去的。與圖坦卡門的面具上那些玻璃珠相同成分的珠子,也出現在法國北部與斯堪地那維亞,這是早期玻璃貿易的證據。有些學者主張印度河谷也發展出玻璃科技,先前被歸類為石頭的部分珠子其實是風化的玻璃。這項證據並不確定,有鑒於該區在西元前2700年左右就已經生產矽酸彩瓷,因此如果發展出玻璃也不令人意外。
除了輸出珠子以及後來的容器成品之外,未經加工的玻璃——毛坯窯爐玻璃或者玻璃錠——也可輸出,原因是鄰近的文化開始發展出玻璃科技,而能夠把玻璃加工成為當地產品。在土耳其西南部接近卡什(Kas)的外海發現的一艘西元前十四世紀沉船,讓我們得以窺見這段前絲路時期橫跨歐亞大陸西部與非洲的貿易交流網絡。這艘沉船載運許多物品,包括來自波羅的海的琥珀,來自非洲的鴕鳥蛋、黑檀木與象牙,一個刻有娜芙蒂蒂之名的埃及黃金聖甲蟲,賽普勒斯的陶器,迦南的珠寶,石榴,孜然,以及杏仁(還有一隻偷偷溜上船的家鼠)。三四五塊的銅礦(每一塊重二十三公斤)來自賽普勒斯。這艘船可能是一艘商船,屬於敘羅巴勒斯坦(Syro-Palestinian)地區居住在地中海東岸的民族所有,當時正航行在其固定的巡迴航線上,先從敘羅巴勒斯坦往西北航向賽普勒斯,再前往愛琴海,偶爾可能再往西到薩丁尼亞,最後經由北非與埃及返航。這艘船的貨物包含了大約一七五個半透明的鈷藍色與藍綠色玻璃錠,每一塊的直徑約是十五公分。文字記載中,此種玻璃錠稱為「mekku」石,分析顯示這種東西與埃及、邁錫尼的玻璃一模一樣。除此之外,還發現了九千五百顆左右的玻璃珠以及七萬五千顆彩瓷珠,連同紅玉髓及其他半寶石製成的珠子。這些珠子有許多應該都是貿易商品,但另外有些可能是屬於船員個人所有。學者並且指出,在這艘地中海沉船上發現的一噸錫,也可能是來自中亞的礦場。
在接下來的一千年間,西亞與歐洲各地的不同文化都發展出玻璃科技。玻璃在西元前十三至十二世紀期間開始在希臘加工;在西元前十一至十世紀期間在義大利北部熔融製造;接著這項科技就傳遍歐洲。自從西元前800年左右以來,歐亞大陸西部製作的玻璃成分出現重大發展,草木灰大體上都已由富含鈉的泡鹼或天然鹼等礦物取代。泡鹼可見於開羅西北部的沙漠邊緣,在一個名叫泡鹼谷(Wadi el Natrun)的地方。泡鹼能夠為玻璃的製造提供更純也更濃的鹼,而且不像草木灰一樣需要經過事先準備。這種礦物早在西元前2000年左右就已在埃及用來保存屍體,但相對而言比較稀有。儘管如此,泡鹼還是在黎凡特與歐洲成為玻璃中主要的鹼來源,並且持續一千五百年左右。羅馬學者老普林尼(約西元23-79年)記錄貝魯斯河(Belus River)附近一項玻璃製造起源的說法:「一艘載運著(腓尼基)泡鹼商人的船隻在此靠岸,而在眾人分散於海灘上準備餐點的時候,由於沒有石頭可以支撐水壺,他們因此把船上的泡鹼墊在水壺底下。泡鹼著火而與海灘上的沙子熔合在一起之後,流出了一條條透明的新物質。這就是玻璃的起源。」
希臘歷史學家斯特拉波(Strabo;西元前64/63年∼西元24年左右)也寫到希臘區域的玻璃製造,提出地中海沿岸更北方接近賽達(Sidon)的地方,有另一個沙子的來源。過去二十年來在貝魯特進行的挖掘活動,發現玻璃製造與玻璃加工的證據,也發掘數以千計的玻璃容器。這些容器的年代都在希臘化時代晚期以後,而且其中含有和本章討論的碗相同類型的容器,也就是單色的藍色半球形碗,在邊緣下方飾有一條單獨的凹槽。這些碗是鑄造而成,也就是把熔融玻璃倒進鑄模裡或鑄模上方,或是把毛坯玻璃放進鑄模裡加熱。其中雖然也有毫無裝飾的素碗,但最多的還是帶有凹槽裝飾的碗,而那樣的凹槽可能是用輪刀刻出,不是在鑄模裡形成。在這個區域的各種聚落中,都發現過大量的這類碗。傑克森塔爾(Ruth Jackson-Tal)認為,由此可以看出「社會大多數的階級都可取得」這類碗,其儲存方式是倒過來堆疊,而且主要用於飲酒。玻璃容器成了餐具的首選,比金銀都更受人喜愛,原因是玻璃不會發出異味。玻璃容器也比較便宜,標誌這個時期的轉變,從「採用核心成形方式生產少量的奢華裝飾性容器,轉為大量生產比較簡單的鑄造飲酒容器」。如同亨德森指出的,由於身為沙子成分的二氧化矽極易取得,因此許多經濟體除了仰賴窯爐燃料與泡鹼的供應──泡鹼在當時仍是主要的鹼性助熔劑──也仰賴熱熔技術的發展。這種鑄造玻璃碗的方法,是把平板玻璃放在鑄模上方,因此表示鑄模可以重複使用,而且也是一種迅速並且價格低廉的生產方式。
我們所討論的玻璃碗有可能是生產於在貝魯特發現的其中一座池窯,也可能是在黎凡特或北非的其中一個玻璃生產中心。這個容器的製造地點不必然與玻璃的生產地相同,但由於這種容器在這段時期的黎凡特到處可見,因此我們可以假設這個碗可能是和其他成千上萬的類似物品在那裡一同製造。關於這個碗的許多問題,雖然可能永遠得不到解答,但其成分以及材料來源卻可藉由科學分析確認。
玻璃的美學
人類為什麼會生產玻璃?玻璃和其他既有的材料有什麼不同?也許就像史密斯所說的,是「裝飾物品的渴望」促使人類發現彩瓷以及後來的玻璃科技所採用的材料、流程與結構。埃及藍的發明者是受追求深藍色顏料的審美渴望所驅使,但可能也有經濟方面的需求。引進青金石挑起這種審美胃口,卻無法加以滿足,原因是從數千英里外輸入這種材料的運輸作業極為艱困,成本也非常高,因此這種材料必定會是相對稀有而且昂貴。藍色玻璃可以做為這種稀有石材的替代品。後來,東南亞出現半透明的稜柱形切割玻璃珠,看起來相當近似於在印度南部發現的綠柱水晶。綠柱石經常使用於舍利室內,代表佛教七寶之一,但玻璃也可見於其中,可能是用於代替水晶。
在現在中國的早期文化裡,玉成為最受珍視的石材,代表皇帝與宗教的權力。自從新石器時代以來,玉就被雕成武器和工具的仿製品,也雕成明顯帶有儀式意義的形狀。許多玉可能都是輸入自兩千英里外的于闐。由於這一點,再加上為玉加工所需的技術與時間,因此玉在中國皇帝眼中的珍貴程度,可能不下於埃及法老王對於青金石的重視。
因此,也就難怪在中國發現的部分早期玻璃物品,例如玻璃璧,都似乎模仿玉的性質。有鑒於玉的價值以及成本,難怪會有人尋求能夠模仿玉的其他材料。不過,玻璃雖然帶有玉受重視的部分性質,例如一定程度的半透明性與硬度(玻璃的莫氏硬度為五.五,玉是六),卻比較易碎,而且在審美方面,更重要的是玻璃的觸感和玉不同。玻璃是非晶質,帶有溫暖的觸感;玉則是結晶物質,拿在手裡一開始會感覺冰涼,然後才慢慢溫熱起來。于闐的玉石採集者都會赤腳涉過河水,因為據說他們能夠藉著腳底的觸感辨識出玉石。
如同沈雪曼指出的,早期的中國各文化不曉得該怎麼在他們的分類學中為玻璃歸類。他們把「東西」區分為金、木、水、火、土五種元素。陶器的元素明顯可見,是由土製成,再由火加以轉變。不過,在好幾百年間玻璃的元素一直令中國人困惑不解。玻璃被拿來與陶器比較,但也與金屬、寶石(尤其是玉),甚至是水互相比較。這種模稜兩可的特性反映在相關用語中使用了外來的字眼。「琉璃」一詞出現在漢朝期間,不但指釉,也用來指稱不透明的玻璃和寶石。「琉璃」這兩個中文字都是玉部,可能衍生自梵文裡的「vaiḍūrya」一詞,意指藍色與綠色石頭,包括青金石在內。「玻璃」這兩個中文字也都是玉部,而這個詞語後來也成為半透明玻璃的主要名稱。「玻璃」一詞可能源自梵文裡的「sphaṭika」,而這個詞語也用於指稱水晶或石英。這兩個詞語都幾乎可以確定是隨著佛教傳入中國。我們不知道中國人在此之前是以什麼字眼指涉玻璃產品。
布拉因主張玻璃科技「在中國一直是一項邊緣傳統」,而且生產活動「似乎受到與外來玻璃工藝品的接觸所鼓勵」。之所以如此,是不是也因為中國文化初期為了玉和陶瓷所發展出來的傳統,已經涵蓋了玻璃的美學範疇,所以玻璃這種材料被視為沒有任何新穎之處?玉和陶瓷的數量都相對較多,而且相關科技也在玻璃傳入中國之前已發展了數千年之久。在布拉因推想的情境裡,最早促使中國開始製造玻璃的推動力是來自於西亞的玻璃珠。後來,玻璃製造活動又隨著希臘化容器的到來而再度興起,這點可見於中國中部以及這件發現於南部沿岸一座墳墓裡的玻璃碗。
(本文為《絲路滄桑:從10件物品的流浪看絲路多元文化的互動與傳播》部分書摘)
書籍資訊
書名:《絲路滄桑:從10件物品的流浪看絲路多元文化的互動與傳播》 Silk, Slaves, and Stupas
作者:Susan Whitfield
出版:遠流
日期:202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