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失的,能夠再找回來嗎?〈老電影的時光機〉

 

  消失的,能夠再找回來嗎?腳踏七星,手執令旗,念起咒語,勉強只能召喚魂魄,沒了實體,虛幻到只能想像,只剩傳說。然而就算氣虛到只剩一縷遊絲,找得回來,還算萬幸,找不回來的,就在斷垣殘壁的遺忘宮殿中成了孤魂。

 

  不曾走過昔日時光,不管艋舺龍山寺前廣場怎麼變,不管圓環換過幾代店東,你不會東張西望想要找回龍山寺前的舊大觀戲院,不會在意是否有人的童年曾在太原路的遠東戲院中嬉笑度過,就算有人好奇西門町鬧區中為什麼有一棟廢棄了快卅年的大樓,也很想像這棟滿壁塗鴉,有如鬼屋的大樓,40年前曾經演過許鞍華的《小姐撞到鬼》,見證了香港新浪潮電影。

 

  因為曾經,所以難忘,因為走過,知道有過,才會戀戀難捨。

 

  我曾在消失的大觀戲院中,看見《乞丐與藝旦》用一張床單有如波浪般的滾動交代了床戲,也看過《大俠梅花鹿》中,林獻堂的孫女林琳硬是比龐德女郎烏蘇拉.安德絲更早一年,就穿出三點式泳裝亮相,她飾演的狐狸精還有一束華麗尾巴,比起2019年的金酸莓得主《貓》中,不分雄雌,不時就會有尾巴昂起舞動的神采,更富撩撥風情。

 

  《乞丐與藝旦》如今只剩缺手斷腳的殘本,再難重映,縱使我說得天花亂墜,你也很難想像女主角白虹當年究竟是多麼豔光四射,憑什麼讓四歲的小男生也跟著胡思亂想?然而《大俠梅花鹿》雖然有一些缺損斷裂,畢竟還只是骨折腳瘸,經過修復整裝,依舊可觀,而且歷久彌新,總能讓新世代影迷找到Kuso戲弄的對話趣味。

 

  實體還在,就有希望,屍骨無存,就算華佗在世,也無可奈何。曾經相遇,甚至曾經相戀,就算一切都已斑駁發黃,依舊能夠指著斷簡殘篇細說當年;沒了實體,沒憑沒據,等到白頭宮女都已凋零仙逝後,毫無印象的後生晚輩,還能記憶什麼?不知道,就當它不存在吧。

 

光看修復成果,似乎信手拈來就能水到渠成,唯有了解修復歷程,才知艱難。

 

  花果飄零的台灣影像史,從失憶到失智,其實只剩一步之遙。國家電影中心的影片修復工程,有時候像是急診室裡的葉克膜,緊急搶救,只要一息尚存,就有還魂可能;有時候則像是外科與整型醫生的混合體,先用東拼西湊,縫手補腳的外科手術,還能還原個八九成(最傳奇的例子就是胡金銓的《空山靈雨》,國影中心找到的香港的原底片僅有90分鐘,比文獻資料上的120分鐘,硬是少了30分鐘,缺手斷腳,再怎麼修復,都像打擺子一樣,偏偏卻能韓國片庫中找出當年韓方協拍的李暎雨導演,獲得胡金銓同意使用部分內容完成的武俠片《死門的僧客》中,找到《空山靈雨》的佚失片段,才得能修復出20多分鐘的拷貝,讓南韓的藍天、黃土、綠影和紅瓦都能歷歷再現)。

 

  外科手術有些靠機緣,整型手術則是靠實力。不管是李行導演在1960年代的《街頭巷尾》或《養鴨人家》,都面臨著底片發霉,不時有斷片,處處有刮痕的困境,不是變質了,就是磨損了,在殘缺年代想要見證經典,容易大失所望,像是下雨又像是起霧的畫質,突然啞掉的聲音,都讓經典重溫的美夢變成噩夢,找不回傳奇,更找不到感動,然後整型師來了,湯湯水水,洗洗刷刷,塗塗抹抹,黏黏貼貼後,光線明了,聲音亮了,層次出現了,色彩回來了,記憶回來了,攝影師賴成英看到修復版,有如老友重逢,至於修復版帶給更年輕學者的驚豔與驚歎,不但補上了記憶缺口,也讓經典得著了再生與新生能量。

 

  光看修復成果,似乎信手拈來就能水到渠成,唯有了解修復歷程,才知艱難。欠缺恆溫保存的底片,究竟有多酸臭?究竟有多溼黏?不曾親臨修復現場,其實很難想像,這一集的《藝術很有事》最犀利的地方就在於找到了放大凝視與細部解說的兩個層次,清楚交代了修復工程的流程,放大確實讓人看得更細更清楚,只要看到技術員用棉棒一次一次地清除雜質,用滑鼠一格一格補上光影色澤,用膠帶一分一厘補上齒孔缺角…那種鐵杵磨成鏽花針的專技、耐心與毅力,確實有著魔術奇觀的能量,比起在故宮中修文物的專業職人絲毫不遑多讓。

 

唯有看見底片上的閃爍、體點或波紋是如何折磨著你的眼睛,你才能明白雜質的消散與移除是何等必要。

 

  然而光是放大還不夠,唯有透過深入淺出的解說(不管是影像或旁白),所有的修復物理才不會陷入專業迷宮,因為唯有看見底片上的閃爍、體點或波紋是如何折磨著你的眼睛,你才能明白雜質的消散與移除是何等必要,也才能體會白內障患者是多麼歡欣於重見光明的剎那。

 

  在一次又一次的台語片修復過程中,我看到60年代的台北記憶/都市記憶是那麼不約而同地聚焦在西門町與中華商場上,2020年重新燃起全民懷舊風的中華商場復古夢,就是這麼巧合地與台語片記憶再次銜接一氣。至於為什麼有多麼的電影都選擇在植物園或北投飯店中取景?為什麼台語片可以那麼天馬行空地自由拼貼中外音樂,愛怎麼玩就怎麼玩?為什麼稍不如意就要打女人耳光,就要拳腳相向的父權思維下,也會出現「男嫁女娶」的陰陽變?也會有百無一用是男人,女人才是寶的逆向創意……

 

  那個講究隨機應變,又要無所不能的年代確實回不去了(也不需要再回去了),然而那種活力與想像力,又是多生猛又珍奇的草莽原力?修復了經典,我們才能從中取經,既能知曉來時路,亦能看清眼前路,更能留住身後身。有了昨夜的笑容,才有明天的元氣,電影修復是文化工程,是記憶工程,我們只能一步一步走,然後慶幸一點一滴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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