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本以台灣跨國企業為藍本的科幻小說,可惜那是富士康:《神祕雲商城》

 

毀我生計的公司剛剛雇用了我……

雲商城是所有問題的終極答案。
這裡有工作和舒適的家,
任何需要,在你想到之前,都為你備妥。
只是,一切都有代價……你準備好了嗎? 

 

在這個無所不賣的國度,只要放棄自由,你就能享有一切。

 

文|羅柏.哈特(Rob Hart)
譯|顏湘如

 

派斯頓

 

  每個人都帶了行李:破舊的滾輪行李箱在凹凸不平的地面顛簸前進,行李袋或是綁在背上或是揹在肩上。每個人都因為使力而汗流浹背。太陽直曬著派斯頓的頭頂。

 

  氣溫肯定遠高於三十八度。派斯頓的兩條腿上汗水直流,腋下也濕了一大片,衣服都黏在身上。就因為這樣他才會穿黑褲白襯衫,以免汗漬太明顯。旁邊有個白髮男子,看起來像是退休的大學教授,他那件米色外套顏色就像浸濕的紙板。

 

  但願面試中心不遠,但願那裡很涼爽。他一心只想進到室內。附近的荒田已經什麼也吸附不住,舌尖上甚至能嘗到飛沙走石。巴士司機也真夠狠心,把他們丟在城郊,八成是為了省油而不肯遠離州際公路。

 

  前面的隊伍起了變化,在十字路口往右轉。派斯頓走得更賣力了。他本想停下來拿出袋子裡的水瓶,但剛才就不該任性地在冰淇淋店停駐,如今走在前頭的人已經多過落後他的人。

 

  接近轉角時,有個女人從他身旁衝過去,撞著他的側身,差點害他跌倒。她年紀較大,是亞裔人士,一頭亂糟糟的白髮,肩上斜揹著一只皮包。她拚了命地往前推進,結果因為太用力,才走不到一米就絆了一跤,重重跌跪在地。

 

  周遭的人都退到旁邊,讓出空間來,卻未駐足。派斯頓知道為什麼。腦子裡有個小小聲音吶喊著:繼續走,但他當然辦不到,只好扶她起身。她裸露的膝蓋擦傷泛紅,一道長長血跡沿著小腿流到腳上的球鞋,顏色濃得發黑。

 

  她看著他,輕輕點了個頭,輕得幾乎看不出來,然後就走開了。派斯頓嘆了口氣。

 

  「不客氣。」他說了一句,但不夠大聲,她沒聽到。

 

  他回頭看了看。後面的人正加快腳步,似乎又再次努力往前走,八成是因為看到有人跌倒。空氣中有種殺氣騰騰的感覺。派斯頓重新拉提一下肩上的袋子,邁開輕快的步伐,專心一致朝轉角走去。轉彎後,看見一間掛著白色看板燈箱的大戲院。建築立面的灰泥斑駁脫落,露出東一塊、西一塊破舊的磚頭。

 

  看板頂端有幾個破裂的霓虹燈字體不規則地排列著。

  「可—半—美—京」。

 

  派斯頓猜想本來寫的應該是「河畔美景」,雖然附近完全看不到河水的蹤影,但話說回來,也許曾經有過。戲院外擺了一台移動式冷氣,光鮮亮麗的機體嗡嗡作響,經由一條密閉的管子將冷氣打入室內。派斯頓跟著人群走向一長排敞開的門。當他靠近後,遠端的門關上了,只剩中間幾扇門還開著。

 

  他朝著正中央匆匆走去,最後幾步幾乎是用跑的。跨過門檻後,又有幾扇門關上。太陽消失不見,涼爽空氣包覆周身,宛如美好的一吻。

 

  他打了個哆嗦,回過頭,剛好看見最後一扇門關上,有個明顯跛腳的中年男子就這樣被留在烈日下。那人的第一個反應是洩氣,肩膀垮了下來,袋子掉落在地。緊接著他重新挺直腰桿,跨上前來,猛力拍門。他應該是戴了戒指,才會發出尖銳撞擊聲,玻璃好像就快破了。

 

  「喂,」他高聲嚷道,聲音模糊不清。「喂,你們不能這麼做。我都大老遠來到這裡了。」

  

  「喂。」

 

  這時有名身穿灰色襯衫、背上印著白色「快聘」二字的男子走向遭拒的申請者,手搭上他的肩。派斯頓不懂唇語,但心想應該和先前上不了巴士、被打發離開的女人所聽到的話一樣。她排在隊伍最後面,車門就當著她的面關上,當時有個身穿「快聘」制服的男子出現說道:「已經沒位子了。妳一定很想進雲集團工作,一個月後就可以再提出申請了。」

 

  派斯頓掉頭不去看那個場面。他心裡都已經無處收容自己的悲傷,又哪裡顧得了別人的處境。

 

  大廳裡滿是穿著「快聘」制服的男女,有人拿著鉗子和小塑膠袋站在那裡,露出快樂友善的笑容。每位申請人都被告知,要讓穿灰色制服的員工拔幾根頭髮放進塑膠袋,然後用黑色馬克筆在袋子上寫下自己的名字和社會安全號碼。

 

  採集派斯頓頭髮樣本的女子圓得像顆球,而且足足矮他一個頭,他不得不彎下身,好讓她能搆得著。女子用力連根拔起幾根頭髮,他痛得縮了一下,隨後在袋子上寫好名字,交給另一個等著將樣本送走的男子。當派斯頓跨過大廳門檻進入戲院,有個骨瘦如柴、留著濃密髭鬚的男人遞給他一台小平板電腦。

 

  「找位子坐下,打開電腦。」他用熟練卻淡漠的平板口氣說:「面試程序馬上就要開始。」

 

  派斯頓拉提一下包包的肩帶,沿著通道走去,走道地面幾乎要磨穿到底層地板了。整個空間瀰漫著老舊水管漏水的味道。他挑了較前面的一排,走道中間的位置。等他在硬木板座位上坐定,雜物袋放到旁邊後,聽到戲院後方傳來一連串喀嗒喀嗒的聲響,門一一上了鎖。

 

  他這一排除了他,另有一名女子,膚色有如乾硬黃土,深棕色頭髮高高盤在頭頂,好像一堆雜亂不均的彈簧圈。她穿了一件黃褐色夏日洋裝和一雙同色調的平底鞋,坐在同一排另一頭,靠牆的位子,牆上華麗的栗子色壁紙水漬斑斑。派斯頓試著與她四目交接,面露微笑展現禮貌,但一方面也是想看清楚她的長相。她沒注意到他,他只好低頭看著平板。然後從袋子拿出一瓶水,灌掉大半,再按下側面的按鈕。

 

  螢幕倏地亮起,正中央出現斗大的數字。

  十。

  接著是九。

  接著是八。

  倒數到零之後,平板發出嗶一聲,閃了一下,數字隨即被一連串空白欄位取代。派斯頓將平板擺在腿上,集中思緒。

  姓名、聯絡資訊、工作經驗簡介。襯衫尺寸?

 

  派斯頓的手懸在「工作經驗」欄上方。他不想透露自己原先的工作,也不想說明自己是在什麼樣的因緣際會下才來到這個破小鎮上的破戲院。因為如此一來就得說出雲集團毀了他的一生。

  先不想這個了。現在該怎麼寫呢?

  他們會不會已經知道他是誰?

  不知道的話,是好還是不好呢?

  一想到以「總經理」的資歷來應徵這份工作,派斯頓發現自己心裡其實還有更多悲傷的空間。

 

  他的胃糾結起來,思緒停留在監獄。十五年。一段足以宣示忠誠的漫長時間,若有人問起,他的確會這麼說:忠誠。若有人想知道離開監獄後至今這兩年的空白期,到時再說吧。

 

  填完所有欄位後,下一個畫面出現了。

 

  你是否有過偷竊行為?

  底下有兩個按鍵。綠色「是」,紅色「否」。

 

  他揉揉眼睛,螢幕亮得他雙眼發疼。心思飛回到九歲時的他,站在喬德里先生的雜貨店內,放漫畫的旋轉鐵架旁。

 

  派斯頓想買的那本漫畫書要價四元,但他只有兩塊錢。他大可以回家跟媽媽拿錢,卻沒這麼做,而是兩腿發抖站著等候,直到有個人進來買菸。當喬德里先生彎身到櫃台底下拿菸,派斯頓立刻將漫畫捲起來,緊貼著大腿藏放,然後朝店門外走去。

 

  他走到公園,坐在一塊石頭上想看漫畫,卻怎麼也無法集中精神。滿腦子只想著自己剛才做的事,書中圖畫全糊成一團。

 

  他犯了法,對一個向來對他很好的人下手行竊。

 

  他花了大半天時間終於鼓起勇氣,回到雜貨店,站在門外等著,直到確定店內沒有其他客人,才拎著漫畫書(活像拎著一隻死掉的寵物)走到櫃台前,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淚地連聲道歉。

 

  喬德里先生答應不打電話報警,也不告訴他母親(否則更慘)。但在那之後,每當派斯頓走進店裡,總會感覺到老人的一雙眼睛牢牢盯著他看,偏偏這是他腳程內唯一一家雜貨店,他別無選擇。

 

  派斯頓又讀了一次問題,按下螢幕上的紅鍵「否」,儘管這不是事實,但這樣的謊言他還承受得起。

 

  螢幕又一閃,新的問題出現。

 

  你認為在某些情況下行竊在道德上是可以接受的嗎?

  綠色「是」,紅色「否」。

  這個簡單。「否」。

 

  如果家人挨餓,你會為了他們偷麵包嗎?

  真正的答案:可能會。

  「不會」。

 

  你會趁工作之便行竊嗎?

  「不會」。

 

  如果知道不會被逮呢?

  派斯頓真希望有個「我什麼都不會偷,拜託繼續問其他問題」的選項。

  「不會」。

 

  如果得知某人行竊,你會告發嗎?

  因為反覆按得太習慣,他險些按了「不會」,連忙縮手改按「會」。

 

  如果行竊者出言恐嚇,你還是會告發嗎?

  當然:「會」。

 

  你曾經吸毒嗎?

  這個問題讓派斯頓鬆了口氣,不只因為轉換了議題,也因為他終於能誠實回答。

  「否」。

 

  你喝過酒嗎?

  「是」。

 

  你每週喝多少杯酒精飲料?

  一—三

  四—六

  七—十

  超過十一

 

  七到十杯應該比較正確,但派斯頓挑了第二個答案。

  接下來,問題變了。

 

  西雅圖有幾扇窗?

  一○○○○

  一○○○○○

  一○○○○○○

  一○○○○○○○○○

 

  天王星算是星球嗎?

  是

  否

 

 

  訴訟案件太多了。

  非常同意

  略為同意

  無意見

  略為不同意

  非常不同意

 

  儘管不太確定這些問題的含意,派斯頓仍盡可能一一認真思考,他猜想這背後想必有某種演算方式,能讓他們透過他對天文學的觀點了解他的核心性格。

 

  到後來已經數不清回答了多少問題之後,螢幕忽然變成空白,而且持續許久,久到他不禁懷疑是不是自己操作錯誤。他左顧右盼想尋求協助,但見無人出面,便又低頭看螢幕,發現螢幕上又跳出一段文字。

 

感謝你的回答。現在請作一段簡短敘述。你有一分鐘的時間說明你為何想進雲集團工作,當左下角出現計時器,便開始錄音。請注意,不一定要說滿一分鐘,只須作出清楚、簡單又直接的說明即可。當你覺得說完了,可以按螢幕下方的紅點來結束錄音。沒有重錄的機會。

 

  派斯頓看見自己的臉映在傾斜的螢幕上,扭曲變形,膚色被強光刷洗成病態的灰白。接著左下角出現了計時器。

 

 

  六十秒

 

 

  接著:

 

 

  五十九秒

 

 

  「我不知道還要發表談話。」派斯頓說著,盡可能露出「我在開玩笑」的笑容,聲音卻出乎意外顯得尖刻。「我想我會說⋯⋯你知道的,今時今日要找工作並不容易,加上還要找新的住處,進這裡工作應該算是完美,對吧?」

 

 

  四十三秒

 

 

  「我是說,我真的很想在這裡工作。我覺得呢,這是個學習和成長的絕佳機會。就像廣告上說的:『雲集團一舉解決所有需求』。」他搖搖頭。「對不起,我實在不擅長即興發言。」

 

 

  二十二秒

 

 

  深呼吸。

 

  「不過我是個勤奮的人,我會以自己的工作為榮,也一定會全力以赴。」

 

 

  九秒

 

 

  派斯頓按下紅鍵,他的臉隨即消失。螢幕一閃,變成白色。他暗罵自己結結巴巴、不知所云。早知道應徵過程有這一項,他就會事先練習。

 

 

謝謝。面試結果製表期間請耐心等候。程序完成後,你的螢幕會變成綠色或紅色。若是紅色,很抱歉,你若不是未能通過毒品測試,便是未達雲集團要求的標準。到時便可離開,而且必須等一個月後才能再次應徵。若是綠色,則請留下,等候進一步指示。

 

 

  平板螢幕翻黑。派斯頓抬起頭東張西望,發現其他每個人也都抬起頭在東張西望。他與同一排的女子對上了眼,微微聳了聳肩。但她沒有回應,只是將平板放到腿上,從皮包裡掏出一本平裝小書。

 

  派斯頓將平板放在膝蓋上,摸不清自己是希望看到紅色或綠色螢幕。

 

  紅色意味著要離開這裡,站在太陽底下等下一班巴士到來──如果真有巴士會來的話。那意味著他又得翻遍徵人與出租廣告,在薪水不足以度日的工作中,在要不是付不起就是破舊到不能住人的公寓間,尋尋覓覓。也意味著他又得回到那一池情緒起伏不定又沮喪的腐水中,連月來他一直在這池水中載浮載沉,幾乎就要滅頂。

 

  看來,進雲集團工作幾乎是較好的選擇。

 

  這時忽然聽到背後有人抽鼻子。派斯頓回頭一瞥,看見稍早快步超越他的亞裔女子臉朝下,五官映著紅光。

 

  這時他的螢幕也亮了起來,派斯頓屏息以待。

 

 

辛妮亞

 

 

  綠色。

 

  她拿出手機,很快繞著室內掃一圈,沒偵測到什麼。一旦到了母雲,就得徹底與外界斷絕聯繫,因為天曉得他們能從空中擷取到什麼?訊息傳輸若不小心,很容易就會洩底。她送出一則訊息告知自己的最新狀況:嗨,媽,好消息!我應徵上了

 

  她把手機放進包包,環顧一周。留下的人似乎比離開的多。往後兩排有一個穿淡紫色褲裝、紮著棕色長辮的年輕女子,輕輕歡呼一聲,露出微笑。

 

  測驗並不難,笨蛋才會考不過。其中很多答案甚至無關緊要,尤其是那些觀念上的問題。西雅圖的窗戶?真正重要的是時間的掌握。回答得太快,表示你在全力衝刺,想盡快了結。要是拖太久,表示你缺乏判斷力。接著是影片。沒有人真的在看,別以為後面真的坐了一群人。那些都只是臉部與聲音的掃描,要微笑,要有眼神交流,要使用一些關鍵字,諸如熱情、勤奮、學習、成長

 

  要想通過測驗就得落在中間。只要顯示出你確實思考了問題就夠了。

 

  除此之外,還要通過毒品測試。

 

  她倒也沒有經常吸毒,只是會抽點大麻放鬆一下,而且距離上次吸食已經六個多月,THC成分早就排出體外。

 

  她往右邊瞄一眼,和她隔著八個座位那個傻蛋男生也合格了。他將綠色螢幕斜斜朝向她,面露微笑。她不再堅持,也報以淡淡一笑。最好還是保持禮貌,太過粗魯會引人側目。

 

  他看她的眼神就好像他們已經是朋友,她敢說等一下上了巴士,他就會來坐在她旁邊。

 

  等候下一步指示時,她看著面試失敗的人往門口走去。他們腳步沉重地走過通道,為了即將回到白晝的熱氣中而憂慮。她試著對他們懷抱些許同情,卻又覺得沒被選上做一份單調無趣的工作,也沒什麼好難過的。

 

  不是她沒心肝,她是有心的,她很確定。因為把手按在胸前,就可以感覺到心在跳動。

 

  當被淘汰的人全部離去,門再次關上後,有個女人走到禮堂正前方,她穿著白色 polo 衫,右側胸口印有雲集團標誌,一頭金髮猶如紡織機紡成的紗線。由於空間大而空洞,她將平板的聲音提高幾度以便讓大家都能聽見。

 

  「各位,請大家拿著自己的東西,跟隨我們走向後面出口,好嗎?巴士已經在那裡等候。如果有人想延後幾天,請現在馬上去找經理。謝謝。」

 

  所有人動作一致地起身,活動座椅一一回彈,彷彿一陣子彈齊發。她把包包甩到肩上,抓起運動袋,跟隨眾人的腳步往戲院後方走,隊伍緩緩穿過一片明亮刺眼的方形白光。

 

  她快接近門口時,忽然出現一群穿「快聘」制服的人。他們表情嚴肅,細細端詳從旁經過的人,一副煞有介事的模樣。她緊張得胃不斷收縮,但仍繼續往前走,小心地不引起注意。

 

  當她來到那群虎視眈眈的員工面前,其中一人忽然伸出手,她立刻停住,準備撤退。她事先已畫好逃離路線,需要跑一段路,還要走很遠。而且拿不到錢。

 

  不料那名男員工針對的是她前面的人:那個綁長辮子、穿淡紫色褲裝的女孩。他一把抓住她的手臂,猛力將她拉離開隊伍,她痛得哀叫一聲。其他人繼續走過去,眼睛盯著地板,移動速度加快,一心急著脫離混亂場面。「快聘」員工將女孩帶開,說明中用了「謊報」「工作經歷」「不適任」「喪失資格」等字眼。

 

  辛妮亞不由得綻放出微笑。

 

  跨出戶外有如打開正在烘烤中的烤爐門。有輛巴士怠速停在路邊,大大的藍色車體狀似子彈,車頂裝了太陽能板,車身側面印著和女子 polo 衫上一樣的標誌:一朵白雲,背後有一朵藍雲微微錯開。這輛巴士比較乾淨,不像載他們進城那輛破舊柴油巴士,不但髒兮兮,司機發動引擎時還會發出哭喪般的聲音。

 

  車內也比較美觀舒適,讓她想到飛機。左右兩排各三個座位,全是光鮮的塑膠表面,僵硬而不自然。頭靠背後裝設了螢幕。每個位子上都隨意丟了一些小冊子和一副廉價的拋棄型耳塞式耳機,還用塑膠套包覆。她往後走,坐到一個靠窗的位子。車子裡面冷颼颼,窗玻璃卻是炙燙。

 

  她查看一下手機,發現有一則簡訊回覆:

 

  恭喜!太幸運了。我和爸等妳聖誕回來

 

  譯解:按計畫行事。

 

  旁邊發出窸窸窣窣的聲音,可以感覺到有形體取代了空氣。她抬起頭,正好瞧見戲院裡那個傻蛋的臉。他臉上的笑容似乎想給她溫文爾雅的印象,但效果微乎其微。他看起來似乎很喜歡卡其褲和淡啤酒,而且像是那種覺得談論自己感受很重要的人。他的頭髮還分邊梳。

 

  「有人坐嗎?」他問道。

 

  她暗自斟酌盤算。她偏好的方式是進入、離開,盡可能不製造紛亂、不與人接觸。但卻也知道像社交活動這類基本事項有可能影響她的位階。她愈是抗拒與人互動,就愈可能引起注目,甚至可能被炒魷魚。要想事情順利進行,就得交幾個朋友。

 

  這也許是邁出第一步的好時機。

 

  「還沒有。」她對傻蛋說。

 

  他把袋子甩到上面的行李架後,在靠走道的位子坐下來,留著中間的空位。他身上有乾掉的汗臭味,不過每個人都一樣,她也是。

 

  車上充滿走動的腳步聲、塑膠摩擦的沙沙聲與低低的談話聲,他張望了一下,急著想化解兩人之間的尷尬,便開口說:「嗯⋯⋯像妳這樣的女孩怎麼會跑到這種地方來?」

 

  話聲剛落,他便擠出一絲微笑,他自己也知道這話聽起來有多蠢。

 

  但他話中還有一層更深的意思,其中潛伏著一股輕蔑。妳怎麼也淪落到這步田地了

 

  「我本來是老師。」她說:「去年,底特律的學校全部改為公辦民營以後,他們決定不再每間學校聘請一個數學老師,而是一整個學區由一位老師進行視訊教學就夠了。所以本來有一萬五千名教師,現在只剩不到一百人。」她聳聳肩。「偏偏我不是其中之一。」

 

  「聽說其他城市也有這種情形。」他說:「每個地方的市政預算都緊縮了。這倒也不失為節省成本的策略,對吧?」

 

  他怎會知道市政預算的事?

 

  「等過幾年,小學生連簡單的算術問題都不會解,再來說吧。」她回答時微微揚起眉毛。

 

  「抱歉,我不是有意冒犯。妳教的是哪一類數學?」

 

  「基本算術。」她說:「主要是教年紀較小的學童。九九乘法、幾何學之類。」

 

  他點點頭。「我本身也可以算是數學高手。」

 

  「你本來做哪一行?」她問道。

 

  他皺了一下臉,好像有人戳他肋骨似的。光看他的表情,她幾乎就後悔問這個問題,因為他很可能會開始拉拉雜雜地向她吐苦水。

 

  「我以前是獄警。」他說:「在一所營利的監獄服務,上紐約矯正中心。」

 

  原來如此,她暗忖。市政預算。

 

  「可是後來⋯⋯」他說:「妳聽說過完美蛋嗎?」

 

  「沒有。」她實話實說。

 

  他打開放在腿上的雙手,彷彿要發表演說一般,但發現兩手空空便又再次合掌。「就是妳把蛋放進去以後,再放進微波爐,就能煮出完美的水煮蛋,只要控制好時間,軟硬度就能完全符合妳的喜好。另外附有一張烹飪時間的小表格。而且煮好以後,當妳打開煮蛋器,蛋殼還會自動剝落。」他抬頭看著她。「妳喜歡吃水煮蛋嗎?」

 

  「還好。」

 

  「妳或許不以為然,不過就是一個能輕鬆煮蛋的小玩意⋯⋯」他越過她,望向窗外。「大家都喜歡廚房的小玩意,所以煮蛋器很受歡迎。」

 

  「結果怎麼樣了?」她問道。

 

  他低頭看著自己的鞋子。「我接到來自四面八方的訂單,但雲集團是最大宗。問題是他們不斷殺價,以便能賣得更便宜些。一開始還好,我簡化包裝、減少浪費,而且是利用我自家車庫。除了我,還有另外四個人。可是到後來折扣太大,我完全沒利潤了。當我拒絕再降價,雲集團就抽單,剩下的訂單又不夠彌補虧損。」

 

  他停頓一下,好像還想接著說,卻沒再開口。

 

  「很替你遺憾。」她說得不十分真心。

 

  「沒關係。」他抬起頭,微笑看她,臉上的烏雲已散去。「這間毀我生計的公司剛剛雇用了我,所以事情還算順利。專利還在申請中,我打算一旦取得許可,就轉賣給他們。我想他們應該也是在打這個如意算盤,逼得我走投無路以後,再推出自己的版本。」

 

  她原本已經快心生同情,卻硬生生被他的態度給惹惱。她就是討厭他的舉止神態,垂頭喪氣、愁眉苦臉,就和那些被淘汰的、不中用的可憐蟲一樣。你活該倒楣,老兄。好好學個一技之長,別和罪犯保母或微波爐煮蛋扯上關係。

 

  「是啊,至少有個好結果。」她說。

 

  「謝謝。」他說:「唉,人生就是這樣,對吧?遇到不順心的事,還是要撐下去。妳想再回去教書嗎?聽說這裡的學校很不錯。」

 

  「我也不知道。」她說:「老實說,我只是想賺點錢,出國一陣子。存一點積蓄以後,找個地方去教英語。泰國也好,孟加拉也好,總之不是這裡。」

 

  巴士門關上了。和傻蛋之間的空位一直沒有人坐,她暗暗謝天謝地。聲音平板單調的女子站在前面,揮了揮手。原本在低聲自我介紹、互相交流的談話隨即停止,大家立刻抬頭看她。

 

  「好了,各位,我們馬上就要出發。」她說:「請大家戴上耳機,看一段介紹影片。車程大概兩個小時,洗手間在後面,需要喝水的話,前面這裡有。看完影片,請花一點時間翻翻手冊,到達以後,我們會為大家安排住宿。影片會在三分鐘後開始,謝謝!」

 

  嵌在頭靠裡的螢幕上出現倒數計時。

 

 

  三分鐘

 

  兩分五十九秒

 

  兩分五十八秒

 

 

 

 

書籍資訊

書名:《神祕雲商城》 The Warehouse

作者:羅柏.哈特(Rob Hart)
出版:寂寞
日期:2020

[TAAZE] [博客來]

你可能會喜歡

韓國人為什麼迷戀辣椒:《辣椒世界史》

窮得只剩情慾資本:《當女孩成為貨幣》

我們需要心理變態者嗎?《天生變態》

在這裡,我們只聊兇殺案,不談愛情:《傾聽死亡現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