托爾斯泰於《安娜.卡列尼娜》的開場白如此說著:「幸福的家庭都是相似的,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創作者從日常汲取靈感,不同情節的悲劇映照著同樣的感傷。或許因為《海邊走走》出自導演威廉尼克森的親身經歷,所以全片給人的感覺極其溫柔,他收攏屬於自己的不幸,重新梳理當年面對父母的掙扎心理。
在影片開頭,兒子傑米緩緩述說年幼時母親陪伴自己在海邊遊玩的回憶,他未曾思考母親看著他時在想什麼,也不知道母親是否快樂。本片劇情的跌宕貼合了導演面對父母離異時的心情起伏,這部電影就是他給出的解答。
畫面隨後就帶到了這對老夫妻的日常,日常總是一成不變的,這般日常給人的感覺是恬淡的幸福,或是難耐的寂寥端看陪伴在側的那人與自己的關係。因此,在開頭的幾分鐘,觀眾尚無法判定他們的感情走到什麼地步,鏡頭跟著丈夫艾德華忙進忙出的身影,隔著銀幕我們甚至能感受到導演是用何等含蓄與溫柔的眼神在重構父母的過往,也難以想像如何用這般溫暖的眼光直視父母的傷口。
我認為《海邊走走》最為出色的是攝影與配樂,本片並非使用了多複雜和高超的技巧,而是給予適當的空白。攝影機俯視著海洋、峽灣,靜靜地揀拾不再美好的老年生活,搭配簡單的鋼琴配樂,留下足夠的空間讓觀眾在夫妻、親子的爭吵間喘息,思索這個家庭不復存在的原因,在每一個轉場都留下無限餘韻。
艾德華與葛蕾絲的爭吵引人發噱,太過無釐頭卻也真實的爭論,需要安全感、想知道對方的需求、要求對方講點有趣的事物等等,也讓人發現,原來不管幾歲,情人之間的爭執才是那數十年如一日的東西。葛蕾絲成天碎念艾德華對於生活缺乏熱情,艾德華卻覺得在婚姻裡從未得到滿足,隱忍多年後遇上了另一個令他心動的女人。在片中,導演試圖平衡夫妻兩人的形象,在這份愛情裡,沒有真正的好人、壞人,也沒有誰真正做對了或做錯了,只有兩顆傷痕累累的心。
許多人都知道溝通的重要性,但愛人在相處的過程中,總會給對方多一點的容忍,或者以為那點小瑕疵不會是一段關係中太大的問題。但慢慢地它們不斷被放大,當初心甘情願的付出變成需要被回報、被購買的商品,不論是對方同等的付出、禮物,甚至是分手後的金錢結算或贍養費等等,當年無法計價的心意,如今一點一點被金錢精算出它的價值。艾德華將房屋留給葛蕾絲即是一種補償心理,但葛蕾絲卻不領情,因為她要的是完好的家庭。是的,在離婚前夕,她終於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麼。
本片完美呈現了一段感情的盡頭是多麽不堪,那些可見的淚水、咆哮,那些無形的裂解與悲痛,在英國式的優雅中顫畏地呈現在畫面上。「分手」似乎是改正所有惡習的解藥,但卻再無法留住伴侶的心,葛蕾絲得知艾德華出軌後,好似突然明瞭自己過去是多麽令人生厭。
葛蕾絲對兒子的抱怨和絮叨,更帶出一個困擾許多渴愛的人亙古的疑惑:「要選一個個性類似的伴侶,還是個性相反的呢?」在片中可以看到,這對夫妻個性顯然完全不合,也無法磨合,當討對方歡心的期望變成永遠無法達成的絕望時,這段感情便陷入了要將就著走下去或結束的抉擇。相似的人可能將有許多共同興趣,對於彼此在意的事物也更容易掌握,但也可能因為兩人的思維過於相似,遇到困境時便一同陷入了死胡同,甚至有人說想要找到與自己非常相似的人,不如跟自己在一起就好。葛蕾絲在艾德華離開後養了一隻與丈夫同名的狗,除了排解獨居的煩悶之外,更是帶點報復心態的惡趣味,同時我們也可以發現,葛蕾絲想要的並非丈夫理解她而已,而是必須完全地服從她,明白她所有的情緒,並做出「對她來說」正確的反應,做錯了沒關係,但必須立刻回到正途,即便艾德華並不知道為什麼。
《海邊走走》是婚姻的末章與家庭的新頁,面對愛人出軌的不可置信、哀求著改進、失魂落魄到最終接受愛情的逝去,透過安妮特班寧的精彩詮釋更顯哀傷,她的服裝和頭髮也隨著生活越趨混亂,然而,扮演傳聲筒的兒子卻在這段輓歌裡,更加了解母親的性格為什麼如此。她依舊是那個如此堅毅、自主,甚至有些自我中心的女人,透過攝影機的緩步移動,雕出了一個失婚後重新找到生活重心的堅強女性形象。
導演藉由許多重複的畫面暗示了艾德華與傑米的相似之處:一樣的腳步,一樣的逃避方式;開頭一樣的運鏡方式代表的是孩子無形的繼承父母的形象,但最後,他們二人看待葛蕾絲的態度卻不一樣了。同樣都是至親,一個人堅決離開後,另一個人被迫留下來陪伴被拋下的她,當人們被迫傾聽時,才真的開始了解。葛蕾絲一家的改變都建立在「強迫」之上,因為過於親近,人們忘了應該主動面對家庭中所有的問題,包括理解對方,以及讓對方理解自己,人們忘了拋下對於「默契」與「心電感應」的美好幻想,憑著最初那人無意地說中了心底的傷痛而走在一起,最終也會因為這樣錯誤的理解而分開。
葛蕾絲喜歡詩歌,因此本片運用了許多文學作品的句子推展劇情,讓文學在片中不只作為爭吵的武器,最終也扮演了母子和解的橋樑。那些傷害我們的,都曾是我們愛上的,過了最傷痛的時刻,我們依然會覺得它是可愛的。
電影資訊
《海邊走走》(Hope Gap)─William Nicholson,2020[台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