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塞納河的河水逐漸淹沒阿爾瑪橋下的左阿夫士兵像,
我心中鬱積多年的秘密與情緒終究無法抑止,
就如同大雨傾注河流在剎那間滿溢流淌而出。
文|塔提娜.德羅尼(Tatiana de Rosnay)
譯|呂玉嬋
五樓的客房正對著達拉布街,暖和又舒適,淡紫色與奶油色的裝潢非常漂亮,只是對他四肢修長的身軀來說小了一些。桌上有一籃禮品——新鮮水果、玫瑰、巧克力及一瓶冰鎮香檳——還有飯店主管瑪里安.方魯克夫人親筆所寫的歡迎卡。他記得,兩年前母親決定找個週末慶祝結婚週年與生日時,選擇了查特頓,這家旅館被描述成一間「迷人可愛的左岸精品旅館,恰好位於蒙帕納斯中心」,在TripAdvisor上好評如潮。林登由她去安排,等確定自己的行程——這對一名自由攝影師來說並非易事——才訂自己的機票。蘿倫也選好了明晚用餐的地方,「玫瑰別墅」是米其林一星級餐廳,位於切爾切米迪街,就在魯特西亞旅館後方。
為什麼選了巴黎呢?他一面納悶,一面打開小行李箱,掛起明晚要穿的墨綠色天鵝絨外套。蒂莉婭、女兒及第二任丈夫藝術行家科林.法弗爾住在倫敦,蘿倫和保羅住在德龍谷瑟哈爾附近的薇儂莊,他在舊金山定居,與薩夏同住。是啊,為什麼選了巴黎呢?巴黎對他的父母來說意義不大,還是其實有意義呢?林登一邊想,一邊脫掉衣服,拋開潮濕的衣褲,走到淋浴間享受熱水澡。
他知道父母在格里尼昂相識,那是一九七六年夏天,超級熱浪侵襲法國,保羅在小鎮郊區一家雄心勃勃的園林設計公司工作,擔任首席園林設計師。他和蒂莉婭對這個故事瞭若指掌,年僅十九的蘿倫與比她年長兩歲的姐姐坎蒂斯第一次來法國玩,她們在麻州布魯克萊恩出生長大,從沒來過歐洲。她們先去希臘,然後義大利,再從法國的尼斯、亞維儂和奧朗日一路往北。她們不打算在德龍谷停留,只是天氣太熱了,無法繼續趕路,便決定在格里尼昂待一晚,住在一間簡樸但款待熱情的民宿。
悶熱的一日快要結束時,姐妹兩人在涼爽廣場的陰涼處,享用著冰鎮的玫瑰紅酒。塞維涅夫人雕像下,廣場噴泉叮噹作響,塞維涅夫人的宏偉城堡就矗立在山頂上。這時,保羅開著貨卡車經過,穿著很有影星史提夫.麥昆味道的褪色白色工作褲,頭戴破破爛爛的遮陽草帽,嘴裡叼著一根捲菸。蘿倫的目光跟著他移動,他把車停下來,將各式各樣的花盆灌木從後車廂搬進附近的店家。他中等身材,但肩膀寬闊,肌肉發達。他摘下帽子,擦拭大汗涔涔的額頭,蘿倫注意到他頭髮稀疏,只剩後腦勺有些許的棕色細毛。雖然幾乎要禿頭了,年紀卻很輕,她猜連三十歲也不到。
坎蒂斯問她怎麼盯著那個穿工作褲的男人,蘿倫細聲說:「看看他的手。」坎蒂斯不解地回答說,完全看不出他的手有什麼特別的地方。蘿倫恍恍惚惚地咕噥說,她從來沒有見過有人像那個男人那樣觸碰植物。她們的父親費茲傑羅.溫特頗好園藝,母親瑪莎也一樣,姐妹兩人在布魯克萊恩費雪山附近綠樹成蔭的社區長大,那裡的人花了很多時間打理自家的花園,一手拿著大剪刀,一手提著澆水壺,焦急地判斷玫瑰花叢的生長情形。然而,這男人不一樣,蘿倫的目光無法從他健壯黝黑的手指上移開,她瞧他歪著腦袋盯著每朵花的樣子,觀察他如何撫摸每一盆栽的樹枝花朵,他捧盆栽的那雙手又強壯又溫柔,她看得入迷了。保羅肯定感受了她的凝視,因為他最後抬起頭來,見到兩姐妹坐在稍遠的地方。
這部分蒂莉婭與林登也非常熟悉。雖然坎蒂斯也同樣漂亮,他只看到蘿倫,她的雙腿,她的長髮,她眼角上挑的眼眸。他走到她的桌前,不發一語,遞給她一小盆橄欖。她幾乎不懂法語,而他也不會英語,坎蒂斯的法語比妹妹好,可以翻譯,但是對他們來說,坎蒂斯是隱形的,只是一個選擇正確用語的聲音。他叫保羅.馬勒加赫,二十八歲,住在幾公里外通往尼永的路上,離瑟哈爾不遠。對,他很喜歡植物,尤其是樹木,他家薇儂莊有一座美麗的林園,她也許想去瞧一瞧?他可以帶她去,她願意嗎?哦,可是她明天就要和姐姐走了,要去巴黎,然後再去倫敦,最後在夏天結束前回家。她或許可以多待幾天,她非得去瞧一瞧……蘿倫站起來握住他伸出的手,她比他高出許多,但是兩人似乎一點也不介意。她喜歡他那雙敏銳的藍色眼睛,他難得閃現的微笑,他良久的沉默不語。
「他沒有傑夫一半好看。」坎蒂斯後來說。傑夫是蘿倫的男友,波士頓人,貴族學校子弟。蘿倫聳了聳肩。後來,她又在噴泉旁和保羅見面,那是一個月圓的晚上,暑氣還沒消退,坎蒂斯沒在那裡當翻譯,但他們並不需要她。談話不多。從貨卡車的卡式錄音座,保羅最喜歡的歌手大衛.鮑伊唱著歌,他們仰望星星,手幾乎要碰到一塊,感覺傑夫.范德哈根遠在千里之外。蘿倫.溫特沒去成巴黎,也沒到倫敦,一九七六年那個炎熱的夏天結束時,她也沒有回波士頓。她去參觀了薇儂莊,最後再也沒有離開過。
林登抓起毛巾,擦乾身子,裹上了浴袍。他記得母親說過,在巴黎團聚對他們四個人來說比較方便。她絕對是對的,她說這是一個「沒有伴侶、沒有孩子的週末」,也就是說沒有科林、沒有米絲朵(蒂莉婭第一段婚姻的女兒)、沒有薩夏,只有他們四人。他拉開窗簾,看著大雨傾瀉到閃閃發光的人行道,幾乎沒有行人在大雨中疾行。母親安排明天去散步、參觀博物館,雨水和冷空氣無疑妨礙到了她的計劃。陰沉沉的巴黎中午是舊金山的半夜三點,他想到薩夏正睡在頂樓大臥室,蓬亂的黑髮散在枕上,呼吸輕柔有規律。手機響起,他轉身從外套口袋裡拿出來。小帥哥,你到了嗎?蒂莉婭總是叫他「小帥哥」,他則以「小美人」回敬。小美人,我在我的房間,四十六號。
不久,他聽到一聲有力的敲門聲,打開了門。姐姐站在門外,渾身濕透,塌扁的頭髮滴著水,眉睫還布滿著搖晃不定的水珠。她翻了個白眼,伸出雙臂,像殭屍一樣踉踉蹌蹌向前走,逗得林登哈哈大笑。姐弟兩人擁抱。與他相比,她仍舊顯得很嬌小,儘管嬌小,但她很結實,體格與他們的父親一模一樣,同樣寬闊的肩膀,同樣有稜有角的下巴,同樣充滿好奇的藍眼睛。
每回在一起時,林登和蒂莉婭都不知道該選擇哪一種語言。他們從小到大同時學習兩種語言,對母親說英語,對父親說法語,兩人之間則是兩種語言並用,英語中快速混雜了法語,充滿俚語與親密的暱稱,旁人聽了不只一頭霧水,還要覺得頭疼。蒂莉婭拿了條毛巾擦頭髮,再用吹風機吹乾,林登注意到她的體重比上次見面——快夏天時,他路過倫敦——增加了,不過現在這種豐滿適合她,讓她多了她偶爾欠缺的女人味。她一向很男孩子氣,喜歡爬樹,跟村裡的男人玩法式滾球,把手指放入口中吹口哨,還會像海盜一樣破口大罵。她不喜歡時尚、化妝和珠寶,但是林登察覺她今天的裝束——海軍藍褲子,配上成套的外套——雖然濕透了,但剪裁很講究。她還穿著漂亮的黑靴子,戴著金項鍊。他誇讚她的外表,在吹風機的疾風中,她不出聲說:「米絲朵。」米絲朵是蒂莉婭的女兒,十八歲,個性沉著穩重,正在學時裝設計,她的父親是巴斯克人(某知名大廚)。米絲朵是蒂莉婭的時尚監督,她的努力似乎開始有了斬獲。頭髮乾了後,蒂莉婭走到房間另一頭打開電視,說想看看關於河的新聞。林登注意到她腿跛得比平常更厲害。
他們從來不談二○○四年她二十五歲時所發生的車禍,她拒絕提起那件事。林登知道她險些喪命,左腿左髖都換了,動了大手術,住院六個月。事故發生在阿爾康蓋附近,當時她與一群密友離開派對,準備返回比亞里茨,其中一個女孩隔週要結婚。為了安心喝酒,她們租了一輛附帶駕駛的車子,半夜三點,一個爛醉如泥的司機在蜿蜒小路上超速駕駛,撞上了她們的廂型車,四個女孩當場死亡,司機和另一名司機也是。這場車禍成了頭條新聞,蒂莉婭是唯一的生還者,花了數年時間才克服精神與身體障礙。幾年後,在二○○八年,她結束與艾瑞克.埃茲里的婚姻,拿到了他們獨生女的撫養權。有時林登會好奇,姐姐是否已經走出這場悲劇,她是否察覺自己付出了什麼代價,她的生命彷彿少了一大塊。
「科林好嗎?」蒂莉婭轉到新聞頻道,林登小心翼翼地問。她那優雅的英國丈夫是專精佳士得古老名畫的知名藝術專家,戴著一副眼鏡,皮膚光滑,而且風度翩翩。他們兩人都知道——全家都知道——這個丈夫講話幽默,經常露齒微笑,但卻是個酒鬼。不是那種喜愛交際的酒鬼,抓著微溫的香檳酒杯,醉醺醺又喜孜孜地在聚會上搖搖晃晃,愜意地躲在無傷大雅的胡言亂語的陰霾中。而是那種給你帶來噩耗的成癮型酒鬼,從早晨十點鐘猛灌松子酒展開一天,一天結束時,蜷縮成一團,不省人事,倒在克拉倫登路自家門前,躺在自己的一灘小便中。蒂莉婭坐在床角,不慌不忙地回答,眼睛還盯著電視,螢幕正放著一九一○年巴黎淹大水的黑白照片。她用平板的語氣回答說,老樣子,科林答應他會戒,他會(第三度)再去就醫,只是情況並沒有好轉,在工作上越來越成問題。他瞞了一段時間,但快瞞不住了。她受夠了,科林也知道,他說他愛她,她知道他愛她,但是她快沒了耐心。
林登第一次從姐姐的臉上瞥見藐視的情緒,她看起來很痛苦,心裡十分怨懣。二○一○年嫁給科林.法弗爾時,她不知道他是酒鬼,他巧妙地隱瞞了。他英俊瀟灑,比她年長十九歲?那又怎樣!看不出來。他外表帥氣十足,笑容像搖滾巨星傑格一樣迷人。他也結過一次婚,有兩個成年的兒子。他們是在一場倫敦拍賣會上認識的,當時蒂莉婭與一個朋友去了那裡。米絲朵也喜歡他——一開始的時候。漸漸地,婚禮過後很久很久,真相曝光了,酗酒,撒謊,殘暴的性情。他從來不打她,也不打米絲朵,但他的侮辱是一把殘暴的匕首。
明年蒂莉婭就四十了,她嘿嘿笑著提醒弟弟,好討厭的年齡,好可怕的數字,她的婚姻是一場災難,她的丈夫也是個災難。她沒有工作靠他養,這同樣也是災難。但是她這輩子還未真正有過一份工作,又這年紀了,沒有任何文憑或經驗,誰會雇用她呢?林登打斷她。她的畫呢?她嘲笑弟弟,她的畫嗎?另一個災難啊!林登不禁笑了,她也禁不住失聲笑出來。對,她當然還在畫畫,她喜歡畫畫,畫畫救了她,只是沒人在乎她的畫,沒人會想買,起碼她丈夫在藝術圈那些勢利朋友都不想買,舉凡不是林布蘭的作品,他們都不屑一顧。除了她的女兒以外,她身邊的一切都是災難。一九九九年十二月,她的女兒在暴風雨中誕生,蒂莉婭以童年時咆哮不斷的強烈西北風(Mistral)為她取名字,她是她的掌上明珠。
抱怨結束後,蒂莉婭轉向林登,愉快地說:「薩夏好嗎?」薩夏很好,新創公司有很多事要忙,壓力也不小,不過他懂得如何面對壓力。唯一的問題是,他們現在難得見面,林登老是飛來飛去,婚禮日期不停為了他出遠門而往後延。是啊,他們必須想想辦法解決。蒂莉婭問他們的父親見過薩夏了嗎,林登說還沒見過。蘿倫和薩夏是二○一四年在紐約經人介紹相識,彼此很投緣,後來在巴黎又見面,關係發展非常順利。林登冷冷補了一句說,父親只會為了拯救了不起的大樹木離開薇儂莊,才不會為了探望家人出門,蒂莉婭難道不知道嗎?
蒂莉婭把玩著項鍊。林登認為父親也許不想見薩夏?林登就知道她會提出這個問題,姐姐素來有話就說,所以他不覺訝異。不過他發現自己沒有答案,他朝電視看了一眼,電視螢幕出現了塞納河的地圖,紅箭頭在各處發出警告,標誌出可能的氾濫地點。他謹慎地說他不知道,他從來沒有直接問過父親,也沒有與薩夏討論過這個問題,只知道他和薩夏交往快五年了,兩人打算結婚,而薩夏還沒有見過保羅。蒂莉婭說舊金山離薇儂莊並不近。林登同意,不過也提醒她,不久前,父親飛去加州聖羅莎附近,阻止一片罕有紅杉樹因為鐵路擴建而遭到砍除的命運。
保羅用了一週時間,帶領一群信徒對抗當局,他的信徒中有樹藝師、樹木學家、科學家、植物學系學生、社會活動人士、歷史學家、自然愛好者和生態學家。最後,他成功拯救了那片樹林,卻沒有去探望兒子、見見薩夏,他們離他只有一個小時的車程。總有藉口:太忙了,太累了,或者還有一棵寶貴的樹需要拯救。
(本文為《雨的守望者部分書摘》)
書籍資訊
書名:《雨的守望者》 Sentinelle de la pluie
作者:塔提娜.德羅尼(Tatiana de Rosnay)
出版:時報出版
日期:202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