鐵之骨，是未完成工地中矗立的巨大陰影，是在荒蕪之地奮力想站立起的慾望。

　　池井戶潤因《半澤直樹》聲名鵲起，隨後改編為電視劇的《民王》、《下町火箭》和《陸王》也同樣擁有不錯評價，這些劇情多聚焦於商業與政治等較硬派的職場描述，然在他的筆下，令人望之生厭的沉重素材卻能淋上鮮豔糖衣，觀眾得以輕易消化當中的愛恨交織，進而質變為極具娛樂性的消遣品。就如他曾經所言，自己所寫的東西是沒有意義的，除了「給忙碌的人們，在晚上十、十一點的空閒時間，進入故事裡享受的東西」，他並不想於作品中給出什麼高聳的價值觀念。但是否真是如此？除了體驗書中復仇快意、翻轉式的慶賀狂喜之類的情緒性代償，我們是否無法自當中獲得更多解釋的餘裕？我相信在娛樂功能之外，小說仍舊充滿了待填補的孔隙，讀者得以進入它，就像走進一棟架構繁複的建築物。

　　《鐵之骨》是池井戶潤於2010年奪得吉川英治文學新人獎的作品，曾經兩度改編成日劇。故事描述建築業的菜鳥平太從工地被調回營業課，對於建築業內投標生態的探索與反思，整個故事中最重要的問題核心便來自於此：我們到底要不要接受圍標？所謂圍標，意味著在競標政府釋出的公共工程時，事先串連其他業者控制得標結果，得標後再進行利益分配，讓參與圍標的業者們都可以獲得一些甜頭。然而實際上，這樣私下串通的行為是違法的，並不符合公平透明的章程標準。主角從最初的難以接受，到懷疑這是不是無法杜絕的必要之惡，同樣也詢問著讀者是否願意接受。

　　圍標作為故事中糾結的核心命題，它自然經過簡化，在真實建築業界可能有更多脈絡未被書寫出來。圍標是一個複雜的結構性現象，經過創作者揀選過後，讀者僅需知道那象徵著制度中沉痾已久的惡質慣例：一邊是被迫在人情壓力下彼此串聯成小團體，維持著沆瀣一氣的利益交換模式，或者是，你想要無視這些潛規則，秉持著公平正義的價值把水弄得極度清澈，各人生存各憑本事。這抉擇極其熟悉，能夠代換成千萬職場中總是會出現的那一個問題。

　　當然，作者並沒有輕易給出答案，而是將狀況丟回角色處境中去解釋，而討論到人的處境，就必須先探討到日本獨樹一格的職場文化。相異於台灣的工作流動率較高，日本的社會風氣會希望職員在工作時能從一而終，儘管近年因液態現代性多了許多派遣機會，之於「會社」的高度忠誠依舊是日本職場的特色之一，這也連帶影響了人格塑造，在以年計數的潛移默化之下，公司大幅度的形塑了個人的內在特質、性格取向，如同原先是學生情侶的主角平太和野村萌，因為個別進入了金融業和營造業，而有了逐漸異質的社會認知，進而造成使得相處上的矛盾愈趨嚴重。

　　對於工作的高度認同與要求，將公司上升成宛若家庭般的最後歸屬，如同最後主角在被偵查時所言，他是一松組的成員，除此之外，沒有其他地方可以去。是以，在日本職場敘事中我們總可以發現這種雙重性，人具有兩種身分（或說身處於現代性的社會人），一是隸屬群體支撐著的商業名號，二是私領域中的個人秉性，若我們要問何者優先，自然會以為是後者，然諷刺的是，人在現代社會中最被看重的反倒是前者的頭銜，被商業主義所拖拉著、追求利益浪潮的職稱，才是社會判定有價值的「人」。

　　這的確造成了無法縫合的矛盾，在三橋萬造身上特別明顯。三橋是建築業中的大老，負責居中協調幾千億日圓流向的建築案件，權位之重，擁有著天皇綽號。但他心裡深處卻也不認同圍標所呈現的業界現況。沒錯，「也」，整個故事中大部分的人都是不贊同圍標的，咸認為這是這是業界制度上必須要改革的弊端，但若更深一點問下去，多半都會得到不得不的答案：因為沒有訂單金流周轉會不良，不得不；為了維繫瀕臨破產的同業，不讓老鼠屎打壞借錢的名聲，不得不；為了續行產業中的潛規則，不得不。

　　為什麼圍標是這麼多不得不的難題？放回上述雙重框架下解讀，若人只有第一種員工身分，他大可不用如此兩難，趨利而已，依循著長久看來獲利最多的方式就可以了。但如今有這麼多無奈，就來自於身而為人總會定義一些看似虛空的價值觀，所謂公平，所謂正義，這些麻煩詞彙卡住了齒輪，在被輾碎之前極力影響商業社會運轉。兩方拉扯，這是人之複雜，亦是美好得以生發的裂縫之處。

　　的確，人們常說在商言商，可是問題是，當我們脫離了商場，我們還能談什麼？當我們脫離了數字掛帥的職業戰場上，隱然領導我們說話趨向的，是不是還是那雙看不見的手？拗斷那些字裡行間，流淌出來的，可能都還是白花花的銀子。回到圍標與否的論題，結局時主管尾形替一松組謀取了最多好處，表面上透過司法機關譴責了圍標的非法，依舊是一貫獲利最高的思路。主角繞了一圈回到工地現場，也仍然沒有改變業界現況，說出「不得不」三個字畢竟比較輕鬆。

　　終歸到底，我們究竟想要看到什麼結局？在職場小說之中，人的雙重性總是矛盾，個人永遠比公司渺小，公司又箝制於整個業界的規則，無法改變什麼的職員，至少還要記得一件事：

　　「忘記自己是個人的上班族，就會成為無聊的零件。如果無法從零件恢復為人，人生就只是一片荒蕪的瓦礫。」（頁239）

　　鐵之骨，是未完成工地中矗立的巨大陰影，是在荒蕪之地奮力想站立起的慾望，但它未必象徵著誰有堅硬強韌的精神去對抗什麼，說不定，那僅是層層包覆的牢籠前身，灌漿模板裏凝滯著一根根菸蒂。

書籍資訊

書名：《鐵之骨》鉄の骨

作者：池井戶潤

出版：尖端

日期：20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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