韋勒貝克與《血清素》中的自我蛻變

《血清素》中文版書封。

 

文|高國魁(政大社會學系副教授)

 

  米榭‧韋勒貝克的第八部小說,《血清素》一書借助服藥的憂鬱症者弗洛朗—克洛德‧拉普斯特的第一人稱觀點,緩慢展開遊記和回憶時間的交錯敘事,見證西方人正經歷著性和政治的兩面無能與空虛。這位法國農業部的中產研究員在切斷與日本女友的消費性關係後,陸續走訪舊情人和老朋友刻苦存活的法國鄉間,最後邁向自我和他人、和自我關係的二度分離。公眾和私人生活的同歸於盡是韋式小說的經常主題。舊生活消逝的認識使他必須創新「憂鬱寫實主義」(depressive realism)的主客矛盾形式,才能處理現實已媒介化的抽象經驗材料。

 

  在他自稱的首部小說,但其實是散文作品《H.P. 洛夫克拉夫特:反對世界、反對生命》(H. P. Lovecraft: Against the World, Against Life)中,韋勒貝克就宣告,面對痛苦和失望的生命,創作寫實小說顯得無用,小說書寫將是恐怖鬼故事。爾後公認的首部小說《奮鬥領域的延伸》(Extension du Domaine de la Lutte)出版,他一度以為,魯蛇青年教唆殺人的故事有客觀的機會「改變世界」。自從《無愛繁殖》,他轉而仿效社會學之父孔德的實證政體藍圖,並持續在小說《情色度假村》和《一座島嶼的可能性》等書中想像當代形式的實證人性教(positive religion of humanity),試圖另闢蹊徑來改變世界。然而,到了《誰殺了韋勒貝克?》和《屈服》,他似乎向內「改變自己」(小說主角也不再名叫米榭),揚棄宗教和科學社群的移情愛(transference love)法則,直視藝術和政治主體的性無能意志。終於《血清素》的主述者藉由「一顆橢圓形、可剖開一半的白色小藥丸。它不會創造、也不會轉變什麼,它的作用只是詮釋。」踏上一場旁觀他人苦難、反觀自我憂鬱的淨化旅程。

 

  韋勒貝克的書寫策略轉向:改變世界到詮釋世界

 

  韋勒貝克小說及其出版時常驚人地共感到衝擊社會秩序的時代精神,進而引誘出實現大眾夢想的邪惡精靈。比如《奮鬥領域的延伸》暗示非自願獨身者的無差別殺人;《情色度假村》預知泰國峇里島的恐怖爆炸案;《屈服》召喚查理週刊社的恐怖槍擊案;如今,《血清素》洞見黃背心人群的武力化抗爭。更具標誌性的是,《無愛繁殖》激發人們針對法國六八學運的全面反省,以及韋勒貝克母親因不滿他在書中醜化自己,終於導致母子的公開反目。由於現實發展複雜化,作者自己捲入社會史和自傳史混淆的荒誕醜聞,進一步意謂韋勒貝克的虛構書寫不只能探測歷史事件,同時可製造媒體事件,以不確定性原則賦予作者之死另一種意涵。

 

  可惜的是,忽視了虛實交替的韋式小說效果,人們經常退到美德的現實原則上,輕率評斷韋勒貝克在散播惡意的道德和政治。這些正常人不是從他的小說和訪談中斷章取義,指控他是色情主義者、民族主義者、種族主義者、厭惡女性者、厭惡人類者、虛無主義者,就是從他的通信和報章上射箭畫靶,歸類他是新自由主義者、新法西斯主義者。但若暫停歇斯底里的反射閱讀,可知韋式書寫的激進性大致指向超越現實原則、暴露享樂原則的寫實主義,其中憂鬱的寫作游標首在揭穿社會結構的透明,次要探問人類主體的秘密。

 

  《血清素》中的資本主義風暴:透明社會的情愛秘密

 

  一如韋式小說,在《血清素》中,透明的社會建立無性的技術和超性化消費(asexual technology and hypersexualized consumption),以保障資本積累的享樂:「以行政角度來看,一個好的被管理人,就是一個死人」;「維持她光鮮亮麗女人姿態所不可或缺的行頭數量大到驚人……尤其她花在浴室裡的時間長得令人無法置信……(有次她告訴我使用十八種不同保養霜和滋潤液),我算了算,她每天要花六個鐘頭保養化妝」;「柚子缺少這個美妙職業裡最基本的一個條件:慷慨給予。妓女不會選擇她的恩客──這是職業原則、是信條,她讓所有人獲得愉悅,一視同仁,正是這一點造就她的偉大。柚子當然可以身處淫蕩轟趴的中心,但這是一種特殊的情況,一堆屌任憑使用,讓女人沉醉在一種自戀的狀態,最刺激的當然是一堆高舉的屌圍在自己身邊等著輪番上陣,這一點讓我想到凱薩琳.米雷出版的書。」但在社會內部,人類秘密地共享了神聖的情色和兩性化愛情,執迷於日常夢想的絕爽:「浪漫與情色不再需要分界」;「我需要愛,而且是某種特定形式的愛,廣泛來說我需要愛,但更準確來說,我需要屄」;「我覺得把睡眠與愛情相提並論並沒有錯,把愛情與雙人夢相比較是正確的……總之愛情會讓我們在塵世的生存轉化得令人可以忍受。」

 

  不同往常,在《血清素》裡,韋勒貝克不只擾亂歷史和媒體的作者身份,甚至破壞讀者認同的敘事和語言,為的是散播社會崩解的自我疏離感。好似染上憂鬱症狀,閱讀本書可能體會到疏離、甚至是無趣的感覺將會揮之不去。這不僅是指主角與日本女朋友的死沉描述,也不只是指主角談法國農牧業的生硬術語,更根本指涉蔓延在全書中,被閹割性欲望的主角語氣和行為。由於書中的藥物技術預先削弱了角色對話和作者書寫的人類溝通術,進而限制任何情感關係的情節深化(主角與卡蜜兒的分手記憶尤其膚淺),結果使得《血清素》甚至要比《一座島嶼的可能性》所營造的去人性環境更加絕對。

 

  小說家給疏離世代的指引:憂鬱主體的自我聖別

 

  幸好在疏離之餘,韋勒貝克不忘施展恐怖故事的驚嚇能力,並將鬼魅物質化。一方面,他啟動神秘的猥褻戲碼嘲諷消費人(homo consumens)的宿命。日本女友人獸交和度假小屋戀童癖的限制級場景簡直就是魅惑資本主義的社會關係寫照(性和金錢的交換幻想),書中描述具體到令人聯想美國大亨傑佛瑞·艾普斯汀的權力遊戲及其下場。二方面,他鋪陳神聖的暴力情節哀悼生產人的衰亡。主角老友埃米瑞克自殺式的政治抗議相較前幾段高潮式的性交遊戲,反而更加流露一種人性愛的悲劇和抒情性。三方面,因為憂鬱症而被剝奪掉隔代親情和兩性愛情的救贖敘事,在《血清素》中,社會人無能(impotence)的感受可被直接換喻成性關係不可能(impossibility)的知識。進而言之,主角旅途中遇見的不同角色原本經由身體—性關係的生物學化約來建立等價交換的經濟想像,但在後續故事的異常發展下卻層層推進到人類性關係從未存在的政治真實。而且又有別往常,這篇小說裡,性關係不存在的問題癥結點,驅使因著用藥造成性欲遞減的主角更加極端化扣除社會從而還原自我,勇敢跨越缺愛的兩性歸責、轉向憂鬱的主體解析。

 

  身處進步和時尚不分的歷史洪流,狂喜的激進主義者在靈魂的深處總是清醒的傳統主義者。戳破文明的野蠻本性,韋勒貝克一向輕視現代主義暗含的動物吸引力,比如被看穿的普魯斯特和湯瑪斯曼。不同在於,他從實證主義的精神裡新發現浪漫主義的心靈,所以縱使喪失宗教社群的紐帶,還有機會塑造愛情主體的信仰。這正是為何主角最後無須自殺:「我難道還需要為這些廢物付出生命嗎?」因為,主角與其自我的二度分離(聖別),反轉了與他人關係的一度分離(異化),昇華蛻變成基督的永生視角來俯視眾生。於是,小說主角化身作者向讀者低語:凡俗的世界和生命不只是製造痛苦的現實,更不斷在洶湧真愛的徵兆,靜默地等待愛者的理解。同時,身為詩人的韋勒貝克也在《不妥協的:詩集》(Unreconciled: Poems, 1991-2013)中吟唱,過動的現狀裡永遠啟示著「不動的恩典」(immobile grace):「不動的恩典/醒目的粉碎性/從諸文明的通道流出/沒有死亡作必然性」。

 

 

書籍資訊

書名:《血清素(時代的挑釁者──韋勒貝克再掀文壇巨浪之作)》 Sérotonine

作者:米榭‧韋勒貝克(Michel Houellebecq)

出版:麥田

日期:20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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