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許我們唯一找到的，就是我們什麼都沒有找到。」

　　《沉默的天使》（The Alienist）中的精神科醫師Laszlo Kreizler在追查殘忍肢解及虐待多位男童妓的兇手時如此說道。兇手Japheth被殺害後，角色們理當迎來大快人心的結局，可Laszlo卻說道：「我們以為我們在追查一位惡魔，一位殘忍的殺人犯，但是我們最終看到的，卻只是一位受傷的孩子。」與開頭的話相比，兩者所處的情境雖不相同，卻意外地有所映照。

　　Laszlo身為一位精神科醫生，他相當習慣安撫精神病院內的孩童，讓他們在焦躁時感到安心。可這僅是出自於「習慣」，其他時候的Laszlo與同儕交流時，並不曾以「同理」的態度面對他們，反倒咄咄逼人地質問好友John Moore與前妻離婚時有何感受、Sara Howard如何處理父親自殺的傷痛。但是，Laszlo在面對自己的個人議題時（父親意外地使自己的手臂骨折，導致手臂永久地變形、必須放棄彈琴），他則一反常態地選擇逃避，或是在獨自一人時舔舐傷口。

　　也許成為精神科醫生，是Laszlo摸索如何治療自己的方式。從第一位男童妓被殺害開始，他便發展了無數個解釋兇手作案動機的理論：起初對於「銀色微笑」（silver smile）的聯想，想到了可能是治療梅毒途中而使牙齒脫落的患者，透過字跡的研究，推測兇手為受過良好教育的年輕學子，由兇手挖除雙眼、開腸剖肚的行為，連結到兇手對孩童、對鮮血、對殘缺肢體的扭曲性慾，由劃開腹部的作案手法，對應到印地安人屠殺的方式，乃至於以作案日期推敲兇手是一位虔誠的信徒、有接近孩童的正當工作及理由的慈善義工……。

　　我們或許一度擔心Laszlo在彼此甫確認心意的愛人Mary死去後，他將朝這位殘忍的殺人犯前進（畢竟他的冷漠與多疑曾經讓附近的人懷疑他隱藏了什麼）。然而結果證明，我們的顧慮是多餘的，Laszlo為理解、甚至共感Japheth所做的一切，並不是出於壓抑的維多利亞式禁慾主義，而是為了將自己帶往Japheth的內心深處，同時是自己的內心深處。Japheth與Laszlo兩人所共享最初也最終的時刻裡，Laszlo的模樣或許是全劇中最溫柔的時刻：他焦急地呼喚Japheth，試圖與他對話，在Conner對著Japheth開槍前，Laszlo不顧自身及John的安危竭力阻止，甚至在Japheth氣絕身亡之際、將Japheth擁在懷中，絕望地想將Japheth喚回生命。

　　「我們最終看到的，卻只是一位受傷的孩子。」這正是Laszlo在Japheth死去、連環殺人案破案後，說出這句話的緣由。至此，我們或許可以重新看待Laszlo的為人：Laszlo對於他人殘酷的拷問，以及自己對待病人時的溫柔，他永遠不會對自己的病人說出傷人的話，也總是在個案苛責自己時說道：「這不是你的錯。」都是他內在創傷的外在投射。或許在質問John及Sara各自與父親的關係時，他同時在質問自己、逼迫自己面對，而對於個案的溫柔、鼓勵個案追求自己所渴望的，則來自於他始終沒能善待自己的補償。

　　當Japheth的身體在Laszlo的懷中逐漸冷去時，他脫離了精神科醫師的身份，成為了一個「人」。過往那些毫無表情、熟稔、機械式的安撫，此刻成為了驚惶失措；他不再能夠保持自己的理性，以鎮靜的聲音安撫病人，而是不斷地呼喊逐漸死去的Japheth。

　　「我看到你的創傷了，也明白你的創傷了。我想要拯救你。」是Laszlo看著Japheth眼中的光消失時的神情所傳達的。當Sara與Laszlo冰釋前嫌時，Sara說道：「我們可以選擇一輩子被創傷的陰影糾纏，也可以選擇不再讓它們影響我們的生活。」這對Laszlo而言也許是諷刺的：創傷如同匍匐在暗處的黑犬——這是邱吉爾對自己所患上的憂鬱症的形容——他為了尋找對抗自己的創傷、也就是自己父親的方式，他成為了精神科醫生，他想要明白他人如何處理創傷，以至於最後他恍然大悟：所有人在辦案過程不斷地揣摩兇手是個什麼樣的人，甚至認為他是惡魔（或是如被殺害的童妓稱呼他為「聖人」、「神」），卻始終沒有人明白，他一切的兇殘行為，都是一種對於過去創傷的強迫式回歸。此刻，Laszlo除了明白了Japheth的創傷，他也終於接受自己受傷了。

　　最後破案的結局並沒有讓Laszlo得以安穩地睡上一覺。此次事件讓他明白，一位沒能治癒創傷的破碎靈魂如何成為了眾人唾棄的惡魔，而最終依然帶著創傷死去。而死了一位Japheth並不意味著其他的Japheth也跟著死去了。不僅是精神病院裡，這個世界仍有無數個無法掙脫牢籠的靈魂遊蕩著——這正是Laszlo作為一位精神科醫生、同時作為人永遠的夢魘。

影集資訊

《沈默的天使》（The Alienist），2018－202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