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風吹樹葉的沙沙聲，大海拍打礁石的浪潮聲，蟲鳴鳥叫，嬰兒啼哭與孩童的歡笑聲中，我的眼眶就這樣反覆的濕了又乾、乾了又濕。當那封信終於被打開的時候，我在只有自己一個人的影院裡，肆無忌憚的大哭了出來。

　　我們曾經在各式各樣的故事裡，見過各種形式的母親與母愛。但河瀨直美提出的儼然是另一種更寬廣的視野，母親的定義不在於生或養，而是曾經給予過溫暖與支持的庇蔭，擁有那樣包容與疼惜能力的人們。對別人孩子視如己出的養母，收留所有無依女子的中介機構，將受傷的朋友溫柔扶回家的少女。她們都不是母親，卻也都是真正的母親。

　　只是有些人得以準備好了才迎來新生命，有些人卻過早的被迫成為母親。這是個多諷刺的社會，他既被當成家中的太陽，同時又在另一個家庭裡，被訕笑的視為人生道路上的包袱。少女奮力將他帶到這個世界上，充滿歉疚與愛，唯一的希望是他可以記得自己。但這個新身分還沒在她懷裡捂熱，就馬上被硬生生地剝奪，彷彿自己只是個容器，只是條通道。她是個母親，曾經是個母親，卻再也沒有人在乎，所有人都只想把這個印記從她的身上抹去。就連她自己，也只敢低下頭，小小聲道出「其實我生過一個孩子」，羞愧而不安的。

　　那些對這個世界的愛和盼望，與她年少的靈魂一起摔得支離破碎，即使再怎麼努力地想把自己拼回來，她都回不去了。她曾經輕輕揚起笑容，羞澀的形容那個「非常非常喜歡的人」。但當他彷彿什麼事都沒發生過一般，騎著腳踏車路過開滿櫻花的河畔時，她卻只能頂著一頭掉色如枯黃雜草的頭髮，看著她的青春和未來漸行漸遠──不，更準確地說，那些東西從男孩在樓梯間，邊哭邊對她說出對不起的那一刻就死去了，所以她也只能對著大海，對著小不點，對著孩子現在的父母說對不起。她失去了整個人生，從此連僥倖都不曾擁有。

　　這個世界上沒有如果，孩子當然是無辜的，跟著她絕對不會比較幸福，但我們也永遠不會知道，如果他們一起生活，女孩貧瘠的人生會不會因為這束希望之光而產生改變。就像沒有人從一開始就知道該怎麼當個母親，沒有人知道自己會成為怎樣的母親，甚至在變成了母親之後，還是經常得遇上那些困惑又猶豫的時刻，該無條件愛著這個孩子嗎？能對自己的孩子不抱持一絲疑心嗎？曾經那麼希望孩子可以幸福，為什麼最後卻差點傷害他？

　　兩個本來毫無交集的家庭，因為一個孩子產生連結，又因為芥蒂與執念，再次介入彼此的人生。失去一切的少女，裹緊身上僅有的黃色外套，彷彿重新獲得了勇氣，她終於能夠說出自己心底壓抑的願望，剝開那層從來沒有痊癒的傷口，她想奪回自己在這世上僅存的東西，想讓一切重新開始，即使這樣的結果可能是兩敗俱傷。但河瀨直美依舊那麼溫和，她用詩篇一般的光與影，俯仰皆是的山林海洋，讓那些傷痕累累化作最純粹的愛。

　　在那座逆著光的大橋上，既是和解也是放下。無關對象，不分年齡，身分與階級都不重要。少女不只是個母親，更像是個終於尋到港灣的孩童，而那份溫柔，不僅來自她的孩子，更來自孩子的另一個母親。那或許也是整個故事的最終命題，人人都是孩子，人人也都可以成為母親，只要你擁有那樣柔軟而堅韌的靈魂，只要你擁有那樣愛與包容的天性。

　　雖然整部電影長達140分鐘，看的時候卻一點都不覺得時間漫長。當然它仍有許多未盡完美之處：略嫌俗氣的主題曲無限輪迴、養父母的設定過於溫暖無瑕、頭重腳輕的故事佈局，還有某些難以說服人的邏輯漏洞。但片尾的最後，當朝斗用稚嫩的童聲唱出「我一定會找到你」的時候，所有的這一切缺點，瞬間都能夠被原諒了。

　　因為他是帶給大家溫暖的太陽啊。

電影資訊

《晨曦將至》（朝が来る）─河瀨直美，2021[台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