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蓋伊・萊施茨納(Guy Leschziner)
譯|郭庭瑄
一切都從他和交往一年半的女友琳達同居後幾週開始。「她說我睡覺時一直在講話。」羅伯告訴我。他過去並沒有夢囈或夢遊的病史,所以這件事讓他有點驚訝。不過,琳達真正不爽的是他說的內容。「顯然我講到我對前女友喬安娜的愛。這真的很奇怪,因為我已經好幾年沒跟她聯絡了。」
羅伯一頭霧水,畢竟在所有前女友裡面,喬安娜絕對不是那個他想來場浪漫宣告、表達永恆愛意的人。根據琳達的說法,有一次羅伯還在睡夢中背出喬安娜的電話號碼。羅伯這輩子清醒的時候都不記得自己的電話號碼了。「在我看來她真的是瘋了,因為──要不是受過水刑,根本不可能記得那些號碼。」羅伯回憶道。令他訝異的是,琳達拿出他從前的老電話簿出來比對,發現號碼完全正確,一字不漏。不用說也知道,這件事造成羅伯和琳達兩人之間的摩擦,影響到他們的感情。不過,真正嚴重的還在後頭。
隨著時間過去,羅伯幾乎每天都被琳達吼醒,說他一直在講些可怕又不堪入耳的事。「顯然我開始提到虐待喬安娜的家人、她的小孩,甚至是她爸媽──總之男男女女都有。我還講到戀屍癖和人獸交咧!」
羅伯說夢話的情況導致他和琳達兩人爭執不斷,他在旅館、姐姐或朋友家過夜的次數也愈來愈多。羅伯非常震驚,完全沒料到事情居然會演變成這樣。他很擔心自己出了什麼大問題,於是決定求助精神科醫師,結果一切正常,所以他又想,或許是神經系統方面的病,像腦瘤或失智之類的,才導致他的夜間行為出現劇烈的改變。
羅伯的描述讓我大吃一驚。我見過很多夜間行為異常的病患,但從來沒遇過像他這樣的案例。他的情況從許多方面來看都很不尋常。夢囈屬於非快速動眼期異睡症,好發於兒童,在成人身上較為罕見,幾乎可說是另一種形式的夢遊,少有例外。這種類型的夢囈發生在最深層的睡眠階段,此時部分大腦會保持清醒,其他大腦則處於深度睡眠狀態。患者可能會睜開眼睛進行有內容的對話,看起來幾乎完全清醒。可是羅伯的情況聽起來並不符合上述特徵。
首先,我們初次見面時他六十七歲,以這個年紀的人和非快速動眼期異睡症來看,在過去沒有任何徵狀的情況下突然發病是很嚴重的警訊。不過退一步說,他的夢話本身就很不尋常了。大多數人的夢囈內容包含日常生活中的俗事,偶爾會出現吵架或爭執,有些夜驚患者則會在睡夢中面對即將來臨的災難。羅伯這種主題狹隘、持續性強又帶有陰鬱色彩的夢話我還是第一次聽到。
另一種可能是他患有快速動眼期睡眠行為障礙,以致做夢期間沒有出現肌肉麻痺的現象。這種睡眠疾患好發於老年人,但患者的夢話以咒罵、吼叫或喃喃自語為多,且內容通常難以理解。如果真的是快速動眼期睡眠行為障礙,羅伯在被琳達吼醒後應該會記得部分夢境情節才對。
我有點摸不著頭緒,於是建議羅伯加入診所的睡眠研究計畫,這樣我們就能觀察他晚上到底發生了什麼事,與此同時,我也會約琳達見面,了解更多細節。羅伯很樂意入院參與夜間研究,但他對於我想和琳達會面這件事持消極態度,因為她不太喜歡討論這些問題。
幾週後,我和羅伯見面討論他的睡眠研究結果。他的身體確實出了問題──他患有病況相對和緩的重度睡眠呼吸中止症,不僅會發出巨大的鼾聲,每小時更暫停呼吸三十次左右,可是並沒有出現夢囈的現象,除了如雷的鼾聲外什麼都沒有,連一絲低語或咕噥都沒聽見。以非快速動眼期異睡症患者來說,睡眠研究期間未出現病徵是很常見的情況,但根據琳達的說法,羅伯是每天晚上都在說夢話。不過至少我現在能排除快速動眼期睡眠行為障礙。研究結果顯示,羅伯的身體肌肉在快速動眼期睡眠中處於麻痺狀態。所以說,我在「嘗試做出診斷」這條路上只前進了一小小小步。
我有一位資深同事常用反串的語氣把這句至理名言掛在嘴邊:「如果不太確定,鼻子加壓下去。」這種說法讓人想起過去那段日子,當時睡眠醫學是呼吸系統專科醫師獨有的專利,他們透過睡眠呼吸中止症的有色眼鏡看待一切,好像什麼都跟睡眠中呼吸道塌陷有關。那句玩笑話提到的「加壓」指的是連續正壓呼吸器,以羅伯的病況背景來看,這種療法是很合理的選擇。我知道他有嚴重的睡眠呼吸中止症,理論上來說,每小時暫停呼吸三十次不僅會中斷他的睡眠,還可能觸發非快速動眼期異睡症。因此,在走投無路的情況下,我只能幫他準備機器和面罩讓他帶回家,暗暗祈禱回診時,他說夢囈的症狀已經治好了,希望他能開開心心地感謝我不畏艱難,拯救了他與琳達之間的關係。
幾個月後,我和羅伯再次見面。我問他連續正壓呼吸器的療程進行得怎麼樣?一切都還好嗎?他說他有睡得好一點,起床後也變得比較有精神。那說夢話的部分呢?我繼續追問。「喔,解決啦!」他回答。正當我準備在心裡好好稱讚自己終於成功治癒他時,羅伯再度開口,粉碎了我的美夢。
「做完睡眠研究後,我開始起了疑心,覺得事情並不單純,」他說。「所以我就去賣場買了一臺聲控錄音機。」他告訴我,有天下午,他戴著連續正壓呼吸器在沙發上小睡,呼吸器面罩緊緊巴住他的臉。過沒多久,琳達對著他放聲大喊,讓他猛然驚醒,她說他又在講那些對喬安娜家人施予性虐待之類的夢話。羅伯一直開著錄音機,後來他回放錄音,卻只聽見連續正壓呼吸器徐緩的嗡嗡聲,接著突然冒出琳達尖銳的叫聲。
「我在另一個房間睡,錄音機開著,然後我又被她吼醒。『不要再講喬安娜的事了!一直講一直講一直講—』她大概咆哮了整整五到十分鐘吧。錄音機就擺在我旁邊而已。」事實上,根本就沒有人在講話。
為什麼琳達會憑空捏造,虛構出羅伯夢囈的故事?雖然她的行為令人費解,但還是有幾種可能的解釋。第一種可能是琳達其實患有精神病,出現幻覺或妄想,且這些症狀對她而言非常真實。依其情況來看,可能是一種名為病態嫉妒(morbid jealousy)的心理疾患,又稱奧賽羅症候群(Othello syndrome)。這類患者嚴重執迷於腦中的想法,深信伴侶對自己不忠,常見的徵狀包含不斷指控伴侶出軌,檢查對方的日記、衣物及電子郵件等個人物品,阻止對方參與社交活動,有時甚至會嚴重到出現暴力行為。這種病可能是某種形式的強迫症,也可能是一種妄想,一種毫無阻力的信念,即便所有證據都與之相悖,患者依然堅信為真,且通常與其他潛藏的精神疾患或人格障礙有關。
另一個可能是代理孟喬森症候群(Munchausen syndrome by proxy)。孟喬森症候群患者通常會使用多個假名前往多家醫院,一而再,再而三地以精心編造又戲劇化的描述向專業醫護人員抱怨身體病痛。孟喬森症候群患者有時會利用藥物來假造症狀。我曾見過有患者滴眼藥水讓瞳孔擴張,假裝自己有神經系統問題;此外還有病例報告指出患者將蛋清蛋白注入膀胱來模擬腎臟疾病,或是注射胰島素以致自己昏迷。代理孟喬森症候群患者不是自己裝病,而是惡意在他人身上製造病徵以博取關注,是一種非常邪惡又危險的虐待行為。由於中毒或不必要的醫療介入所引起的併發症,受害者的死亡率高達十分之一。代理孟喬森症候群的受害者非常依賴施虐者,不僅無法描述自己的病症,也沒有能力防止施虐者下毒或蓄意破壞調查,因此幾乎清一色是兒童。然而,睡夢中的成人就和兒童一樣大幅仰賴他人對其症狀的說詞,使得少數患有睡眠障礙的成年人淪為這類恐怖虐待的受害者。可是我從來沒見過琳達,再加上她似乎不願意與專業醫療人員互動,所以應該不太可能是代理孟喬森症候群。
幾個月後,羅伯告訴我他成功說服琳達去看精神科醫生。令人難以置信的是,她的精神狀況非常健康,一點問題也沒有。我心想,她的所作所為會不會是煤氣燈操縱(gaslighting)的手段呢?
煤氣燈操縱是另一種罕見的心理虐待形式,施虐者會透過讓受害者質疑自己的理智、記憶與感知等方式來操控受害者,最終目的可能純粹是控制他人、摧毀他人自尊,抑或謀取金錢利益、設計分手橋段等。我反覆思量了好一陣子,思考琳達會不會出於某種原因企圖操弄羅伯,或是利用這種方法分手。羅伯的診斷結果出爐後不久,我們就把他的病例寫入醫學文獻,做為可能的煤氣燈操縱案例參考。
我和羅伯最後一次見面後沒多久,他們倆就突然分手,結束了這段感情,然而羅伯依舊飽受琳達折磨。他必須多次上法院申請對她的禁制令。琳達數度致電警察局及羅伯的公司,提出各式各樣包含性犯罪與刑事犯罪的指控。警方和法院全都被她玩弄於股掌之間。有一次,羅伯於開公車時突然被警方攔下,顯然琳達打電話報案,說他在擔任公車司機之餘還兼差販毒。羅伯當然很快就洗清嫌疑,得以自由離開。
在醫學的世界中,教訓往往會以意想不到的形式出現。做出正確診斷向來意義非凡(對神經科醫師來說,愈罕見的診斷愈好),然而身為醫師,行醫時所犯的錯才是最有價值的一課。雖然我時時提醒自己,來診所求助的患者其病因可能源於自身心理狀態,但我很少想到,或許患者伴侶的心理健康才是真正需要考量的因素。我想佛洛伊德和夏科的診斷性思考應該也沒有將這個思維面向納入重點吧。
書籍資訊
書名:《夜行大腦:從失眠、夢遊到睡眠中躁動、暴食、性交……,神經科醫生與睡眠障礙的決鬥傳奇,揭開你不知道的睡眠祕密》 The Nocturnal Brain: Nightmares, Neuroscience, and the Secret World of Sleep
作者: 蓋伊・萊施茨納(Guy Leschziner)
出版:臉譜
日期:202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