偌大的渺小
在《游牧人生》中,不只一場戲,使用了對比的手法呈現,人的渺小,不管是綠意的山林、波濤的海岸、漫長的公路或是荒蕪的沙漠。就此,觀眾不只從特寫之中的皺紋,梳爬出芬恩的落寞,也從遍地而生的寂靜中,品嘗到獨身一人的寂寞。為此,電影中的每一段分離,都能輕易地擠壓到心弦。
電影的節奏緩慢,事件卻不少,觀眾跟著芬恩走走停停,其中,細膩的堆疊,加上空間距離的拉扯,我們可以清楚地感受到,情緒,它川流於螢幕內外。如果從未經歷過芬恩的顛沛流離,你會因此感到震懾,發現到世界的另外一角。若是曾跟芬恩一樣,在多個城市中穿梭,也必能從中回憶起,一個人的孤寂,擁有多大的魔力,能把感官推到多敏感,或是把步伐,加重到多蹣跚。
我想,遊子之心,就是這些游牧者,日日擁抱的感觸,最大的差別,則在於他們不像遊子一樣,有回去的地方。他們浪跡天涯,有時投入河川沾溼自己,藉以感受生命的浩大與寧靜,有時回到工廠,拼貼產品,藉以支撐自己再走下去。就這樣,日復一日,循環下去,像是駕駛在一條漫長的公路,看不見盡頭,四周卻也沒有其他的選擇,這如同電影片尾的致語,游牧,並不容易,甚至裹藏了許多的不得不。為此,電影看似充滿了詩意,卻也囊括了緊實的失意。
詩意中無奈,有很大一部分,來自於經濟上的困窘,也因此,即使電影畫面大多都是往返於野景與鄉鎮,卻還是具有足夠的力道,批判城市霓虹的殘酷與枯朽。這就像是蓄意的疏忽,透過故意不提,或說視角的聚焦,達到視野的變形,促使觀影者自己去思索,游牧的成因,以及體制的缺漏。就此,電影不單讚頌游牧生活的美麗,更點名當代社會的失衡與傾斜。
不過,若把電影的視角,拉到過高的批判與論述,又會與游牧者的日常不一致,甚至延伸出斷裂感,這也是電影之於原作的限制,到頭來,我們只有短短一個多小時,能夠去窺探,面對複雜的議題,切口的面就是如此有限。甚者,對於游牧者而言,他們早就被社會推擠到邊緣,光是想著下一餐,就已精疲力盡,沒有辦法像中產階級或知識份子,還能走到高牆下,嘗試去發聲去碰撞。以此來說,導演的改編,就顯得關鍵,讓劇情俐落推展之外,更維持在同一的調性上,運用電影的沒有講,如前所述,帶出溫柔卻堅定的觀點凝視。
綜合來說,電影之所以讓人體悟到渺小,不單因為大自然的遼闊,更也因為社會體制的冷漠。換言之,偌大的渺小,就是電影不斷貫穿的情緒主軸。然而,即使渺小,卻不卑微,也不弱小,人物眼中的光火,刻劃著堅毅不拔的輪廓,讓人讚嘆,自然地敬佩,游牧者跟「山野」以及「不得不」共存的勇氣。
生命的缺席
在《游牧人生》中,缺席的不只是對於當代或說資本社會的指責,電影的角色,更也缺席了各式的存在,比如輕生的兒子、斷裂的親情或是逝世的丈夫。某種程度,這些游牧者的生命,都缺了一塊,這也不禁讓人思考,每一次的出發與遷徙,除了經濟上的考量,是否也都是為了尋找,自己的丟失。猶如電影所說,每一個人,都在找一個答案,一個能讓自己寧靜的真理,藉以填補,被失落削了一角的靈魂。
然而,即使都在尋找,但丟失的東西,卻因人而異,這個差異,也注定了某些人,一輩子就只能抱著缺憾的感受在前進。回到芬恩,她遺失的是生命,不管怎麼探尋,愛得越炙熱,心上融開的洞,就越大,但我想,這個洞,或許也像戴夫說的,就是曾有的足跡。
男孩:為什麼這個石頭有洞?
戴夫:因為以前曾經有空氣存在過。
以此來說,芬恩的空洞感,全都是因為她用力的愛過,所謂落寞與孤寂,都是因為空穴來風,這也是芬恩難以再投入關係的原因。她已經疲倦到,背負不起人生的第二份缺席,才會婉拒所有人的好意,不僅因為自尊,更也因為不想再受傷。再者,她也害怕,填滿這一件事,會讓原本的空洞不見,而洞,對於流離失所的她,是僅存能夠懷念丈夫的遺物,即使刺人,扎手,還是捨不得放手。
對此,芬恩走到最後沒有真得要放下,相反的,最後的丟棄,更像是決斷的象徵,意即她要把所有的思念,放入洞裡,然後攜帶著痛,繼續前進,只要還記得,看似逝去的生命,就會一直存在,只是換了一種方式。自此之後,走著走著,隨著生命的燃盡,芬恩也相信,公路的另一端,會有愛等著她,只為再一次相遇。於是乎,思念的痛,之於芬恩,不是摘不下來的婚戒,或是說擺脫不了的詛咒,而是引領著她的星星,讓她相信,就算相隔數十光年,愛,仍會再次映入眼簾。
放不下,到最後,精煉成另一種放下,就算跟常人想像的不一樣,但其中的重量,已是芬恩能獨立扛起的甜蜜負擔。如此安排,恰恰也像趙婷的上一部作品《重生騎士》,透過陽剛力量追逐的放棄,找回救贖。為此,這些角色會如此迷人,是因為他們擁有脆弱與不完美,卻也願意承擔這些陰柔不堪的一面,並與其達到和解,而非征服或超越,雖然不是超人,卻是勇敢活著的常民英雄。
這是一部經典的公路電影,但梳理至此,可以發現,它其實也是扎實的失落電影,講述人的哀悼、放不下、孤單與落寞。甚至,沒有終點的旅途與漂泊,也像極了每一個哀痛靈魂,遭逢失落時會有的創傷感觸。我想,不管是實際的公路,或內在的心路,面對生命的缺席,我們都像芬恩一樣,渴望能找回寧靜,卻又害怕找回寧靜,只好持續地拉扯與拔河,懵懵懂懂,然後磕磕碰碰地活下去。
從失意走向詩意
《游牧人生》的主軸雖然聚焦在失意,不管是經濟、生活或情感,但人不會讓自己餓肚子,只要還想活著,我們都會想辦法找到,能再延續生命的短暫救贖。就此來說,游牧者看似沒有房子,卻不是沒有家,就像一般人,有著自己的家人與社群, 她們也有專屬自己的瑰麗。
即使生活辛苦,電影也沒有把游牧者塑造成,悲苦可憐的小人物,反倒是把她們,打磨成璀璨著光芒的開拓者,聚焦呈現,她們如何從自由、孤獨與生存中,獲得自主與平衡。這也促使影像在失意中,綻放出詩意,讓人明白堅毅的韌性,能把淚與汗,煮沸成豔麗的彩虹,就算沒有雍容華貴,樸實依然蘊藏著生命的脈搏,只要你的眼,願意眺望,你的心,就能飛躍到地平線。這種自由,也讓不少人對游牧的生活感到雀躍、興奮與羨慕,冀望成為一份子,以掏洗被社會給沾染的自己。
或許,我們都需要一點游牧精神,才能在不得不的狀況下,還能有保持希望的韌性,又或是在自由與現實中取得平衡的技巧,方能把生活的音階,都擺放到合適的位置,以敲打出生動的人生樂曲。爾後,也才終能像游牧者一樣,好好地呼吸曠野的靜謐,將擁擠的汲汲營營給代謝,然後找回,藏有激勵之夢的篝火,將故事傳唱下去,只為了下次的再見,不管見的是自己、他人還是夢景。
最終,電影走出了不同的格調,以美學的方式,重新定義了游牧人生,剝除掉游牧者身上的失敗者標籤,甚至讓社會邊緣的墜落,變成起飛前的滑翔。故此,游牧者不是無家可歸,而是以天地為家,就像奔馳於銀河星川的靈魂,閃耀動人。
整體而言,不只游牧者取得經濟物質與自然曠野的平衡,電影也巧妙地取得了藝術與紀實的平衡,讓人可以因為美而感動,卻也能因為不美而省思。或許,在這之中,我們找不到任何答案,甚至連控訴的對象,都不一定能有,但這部電影,確實能讓人走上一回,影像的公路之旅,使人重新丈量世界與自己。
電影資訊
《游牧人生》(Nomadland)─Chloé Zhao,2021[台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