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座島上少了某種東西,而來自島外的人會帶來它:伊坂幸太郎《奧杜邦的祈禱》

 伊藤突然被帶到一處與世隔絕的島嶼,名為荻島,在上頭認識了時常貼在地面聆聽聲響的女孩、只會說反話的畫家、以及一個會說話的稻草人。

 

  《奧杜邦的祈禱》是伊坂幸太郎於2000年獲得第五屆新潮推理俱樂部獎的作品,某種意義上也算是他較具代表性的出道作,從中可窺見往後他在寫作上的思考徑路,或可稱之為拼貼,先是挪用、轉化不相關的複數詞彙,在當中尋找出重疊或類似的景況作為故事基底,使用較為輕鬆滑稽的敘述方式,漸次帶領讀者探求他所冀求的核心議題。乍看之下挺莫名其妙,裡面攙和了許多要素,包括各方不盡相干的史地知識、一些奇幻推理設定,還有日式小說慣有的絮叨說話方式。但若你能撐過前期某種尷尬的不適感,讀到尾段,作者欲彰顯的話語才會真正顯露出來,出乎意料地那具有一定的重量感。

 

  故事梗概是主角伊藤突然被帶到一處與世隔絕的島嶼,名為荻島,並在上頭認識了各色奇異人物,包括時常貼在地面聆聽聲響的女孩、只會說反話的畫家、以及一個會說話的稻草人。劇情前期進行有些像是日常番動畫,在幾個點之間轉換談論各個角色的過往,包括主角自身來到島上之前的處境。有趣的是,在各段對話當中,往往會插入一些風馬牛不相及的訊息,狀似跟主線沒有關聯,甚至也無法與結尾呼應,但伊坂小說的魅力,有時候就來自於這類閒談,到最後有著耐人尋味的相互關係。

 

  首先是荻島的歷史成因,早在一百五十年前,此處便沒有再與外界有所聯繫,原因來自於日本江戶時代所實施的鎖國政策,使節支倉常長曾來過荻島,並預想將此處定位成外國使節來訪的中繼站,這也是為什麼,島上生活並沒有全然保持著日本傳統,而是與島外社會相同有著一定程度的西化。為什麼作者要給予故事地點如此的設定呢?這樣做的用意又是什麼?

 

  當我們繼續看下去,故事來到中段時,突然插敘一段數年前、即鎖國當下兩個知識分子的對話,德之助和祿二郎看著最後一艘離去的西班牙船隻,感嘆鎖國到底是不是一個好的政策,感嘆荻島因為特殊的史地因素,既不屬於當時割據的仙台藩、也不隸屬於幕府政權管理,但也並非是全然荒蕪的流放區,造成了治權真空的三不管地帶,也連帶造成荻島上人們的認同錯亂:留在島上的人們,應該稱呼自己是什麼人?心中隱匿的歸宿應該來自於何處?虛構出的歷史細節終於刻意圍成了一口恆常縫隙。

 

  而關於國族想像,故事中寫到島上有個俊美的劊子手,只有他手上有槍,可以處置他人的罪惡,奇怪的是,島民們似乎從不懷疑他判斷的標準,僅全然相信他是依循道德判斷下手,若有誰莫名其妙被殺了,也絕對是他做了大家不知道的壞事──而這個殺手,恰巧,名字是體現日本精神的櫻(SAKURA),角色在提到他的時候,重音還不是放在SA,而是平音,更強調了他在常人之外的象徵意味。

 

  隸屬於島國之下的島國,不僅是地理層面上的閉鎖,更有著生存意義上的困窘。櫻對他們來說是神秘的,因為他們不確定自己是不是日本民族,無法全然理解那些規範下的意義,那對荻島人來說是不透明的、是陌生卻又敬畏的法則,就如同槍管逼身,依靠著絕對優勢的武力,我們選擇臣服,但那並不是真切服膺,徹底擁抱。狄島的人面臨著自身大片的空白,所能做的僅有等待,這同時也是島上自古流傳的傳說,「這座島上少了某種東西,而來自島外的人會帶來它」,主角前期始終勘不破的謎題,諭示了荻島過去的匱乏。

 

  第二點來自於書中最有趣的角色,那根會講話的稻草人優午,他不僅能說話,還能夠預測未來,但並不是百分之百準確,越遙遠的會因為渾沌理論而越加模糊,可能因為某些參數的微小變化,最終影響到結局發展。整本故事最大的懸疑點就在於,某天優午被殺了,他應該能夠預知到這個結果,那為什麼他不能夠阻止?不能夠宣之於口去避免這件事?又或者是比起存活,他更想要死亡呢?

 

  優午的地位在島上吃重,因為能夠遇見未來,所以警察也時常來問他嫌犯的名字與去處,作為荻島上能夠窺探命運的先知,他卻從不講還未發生的事情,「那樣就沒意思了嘛!」優午總這樣說。但對於伊藤,他卻曾透露出某些契機,指引他要去做些什麼,由此引發了伊藤的喃喃思考。他認為優午就像是推理小說中的偵探,無論做什麼也都是徒勞無功,因為案件早已發生,死者早已身亡,所有作為都僅止於虛無旁觀。

 

  刺探於推理小說本身,有那麼一點後設味道,作者拆解了推理小說的傳統架構,謎題必然先於解謎者誕生,那麼在謎題誕生剎那,若傷害已然降臨,解謎者存在的意義是什麼?優午作為一個擁有全知觀點的稻草人,充分呼應了這個尷尬狀況:我知道所有事情,但我沒有雙腿,沒有辦法實際行動去做任何事情。於焉優午的死亡極度逼近於自殺,他藉由自我毀滅去迴避,或者說自此詰問解脫,因為答案永遠無法先於問題存在。

 

  稻草人優午的毀滅並不單純意味著個人的單獨思辨,更大層次上,他是和荻島群體綑綁在一起的。在此必須回過頭來看書名,奧杜邦是何許人也?他的祈禱又意味著什麼?奧杜邦是美國著名的生態畫家,其最有名的作品便是傳奇畫冊《美國鳥類》(The Birds of America),他以驚人的彩筆描繪出近千種鳥類,盡量將其等比大小描繪進畫冊中。故事中特別提及的是旅鴿,這當時以億計數的物種曾敷蓋了整片美洲天際,當牠們振翅遷徙,天明都被遮掩如同黑夜,但也就是如此誇張的數量,讓人們對旅鴿有了不會滅絕的錯覺,等到大肆捕獵過後,才驚覺寥寥數隻根本無法讓牠們繼續繁衍下去。

 

奧杜邦記錄的一對旅鴿。

 

  在旅鴿滅絕前夕,奧杜邦在圖鑑中留下了他們最終的身影,就算無法阻止這般傾頹的浪潮,他仍然以極度虔誠、近乎祈願的姿態,將千萬鳥羽凝結在永恆紙面之中。所謂奧杜邦的祈禱,即意味著面臨龐大、無法遏止的崩壞,他仍然堅守著某種極其無意義的阻攔,說是無意義,那是就大尺度而言,一人無法拉住失控暴衝的列車,但他在戮力拉扯、使盡踩住步伐,最終仍被拖行的遭遇當中,不能說是完全沒有意義。我們都身處於某種巨大趨勢當中,無論那是好是壞(這需要日後再回頭驗證),總有個人,會在當中扮演著微不足道的逆反角色,到最後儘管只是巨輪碾過千萬生命的其中一星一點,那些碎屑仍然蘊藏著飽滿訊息。

 

  將奧杜邦的祈禱對應於稻草人的死亡,對於優午而言,那些昭然若揭的近未來埋藏著大量的傷害,他無法阻擋或改變,最終僅能選擇消滅掉知道的可能性,亦即消滅掉自己,唯有當未來不再可知的時候,未來才真正有最大限度的自由。某種程度上,優午既引領了荻島的未來,同時也因為那觀察、有著對於時光眺望的漏洞,因而限制住了荻島的可能性。如同書中不斷提到的渾沌理論,無數生命的衝撞會誕生無數的細節與對話,無數的悲傷與喜悅,無數的死亡和新生,這些都應該是無人得以預知的終局。

 

  優午的死亡讓眾人覺得未來不再可以預測,因此未來才真正無法預測。

 

  之於剩下的群眾,在此之後或許仍然得要處理「如何從荻島的人轉變成荻島人」的過程,這可以很深奧,但有時可以很直觀的在日常生活中找到解決方案,最後主角伊藤終於發現了島上少了什麼,音樂,無法完美被理性語言詮釋,正是最能凝聚彼此的一場饗宴,無名山丘飄揚起薩克斯風的樂聲,倒是一個還可以接受的結尾。

 

書籍資訊

書名:《奧杜邦的祈禱》(獨步九週年紀念版) オーデュボンの祈り

作者:伊坂幸太郎

出版:獨步文化

日期:20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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