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愛在遺忘蔓延時》的結尾,我們看見了Emma與患上日益嚴重虛構流行病「遺忘症」(神經發炎症 neuroinflammatory affliction, NIA)的丈夫Jude來到了海邊旅行。在Jude要求再為Emma拍攝一次相片時,Jude看向了觀景窗,按下快門後,Jude一臉疑惑地看著Emma,將相機遞還給後者:「這台相機真不錯。希望會之後會洗出不錯的照片。」
此刻,我們發現,Jude先前已經顯現許多跡象的遺忘症終於病入膏肓,而令Emma恐懼的事情也於焉發生:Jude從清晨時偶爾短暫性忘記Emma的身份與名字,到如今徹底地遺忘了Emma,Emma成為他意識與記憶裡完全的陌生人。當Emma歇斯底里地上前拉住Jude時,他們之間沒有熟識的朋友幫助Jude恢復對Emma的記憶──如先前共同玩音樂的朋友情侶Ben與Samantha,Ben在一次NIA發作時拿刀與Samantha相向,Emma與Jude趕往Ben家中安撫兩人──,而Emma僅能在絕望中看著Jude冷漠地說道:「你有病吧,你需要看醫生。」並離開Emma的視線。
然而,當Emma低喃著「遇見你的那天,我非常地難過」,我們卻突然意識到,這句話同樣於電影的開頭出現過,而開頭正是Emma回溯著自己與Jude初次見面的那天。隨後,Jude再次出現在Emma眼前,一切都回到的兩人關係建立之始──此處,我們便不得不懷疑,或許螢幕上兩人的初次見面,即已經是Jude的NIA發作並離去後,再度折返回到海灘上所發生的情景;畢竟開頭Emma第一次自言自語說著「遇見你的那天,我非常地難過」時,我們尚未知曉讓她難過的原因為何,直至最終她在海邊被發作的Jude拋棄,我們才有所明白。
於是,Emma與Jude之間的結識,不論是最初Emma在海灘上遇見Jude時,自己仍有一位交往中的男友,或是最後Jude回到坐在海灘上的Emma身邊,對Emma皆隱含著無盡的悲哀。
如《別讓我走》(Never Let Me Go, 2010) 中的Kathy,在知曉自己和其他同樣身為複製人(clone)的朋友將面臨何等的命運之後,開始了照護複製人的工作,如此一來便能延長她「終結」(complete)的期限。對於Kathy而言,最令人悲傷的或許不是複製人僅有短暫二十餘年的生命,或是其被製造出來的目的是為了延長人類的壽命,而是他們在明白自己的命運之後,卻仍無法愛自己的命運。
對人類/我們而言,我們生命始於「絕望的彼岸」──當我們意識到自己的有限性與無法避免的死亡時,我們將能竭盡所能地去愛、恨與感受,擁抱生命所帶予自己的一切。然而,對Kathy這樣的複製人而言,她雖然明白自己對Tommy的情感自童年時期便未曾改變過,但是直到輪到這些年來與Tommy維持戀人關係的好友Ruth也開始進入「終結」程序後,她才得以與Tommy相愛──直至此時,即便他們早已明白自己的命運,他們所擁有的時日也已剩不多。
而最為絕望的,更是他們尋求逃離終結的辦法時得知,人類並不想透過他們的畫作來得知哪些複製人彼此相愛或擁有情感,人類僅是單純地想透過畫作來判斷複製人是否有靈魂──而不論是否擁有靈魂,他們最終的命運將不曾改變。
於此層面上,罹患NIA的人們,以及他們的伴侶或家人,所面臨的與複製人有所對映:開始出現NIA症狀的人,或許在自己未發作時將感到恐懼,害怕所有自己深愛的一切將變得陌生,而自己也將成為自身最親密的陌生人,成為一種親密的外在性(ex-timacy)。但是,對於沒有罹患NIA、卻與NIA患者擁有親密關係的人們而言,他們所看見的卻不是黑暗的未來,而是清楚且明瞭展現在面前的命運。他們從發現伴侶/家人的NIA症狀之始,便預見了將來某一天,伴侶和家人將遺忘他們,而在政府無法提供解藥的情形下,這個將來也無從改變,僅能消極地接受。
回到Emma兩次與Jude的「初次見面」上,我們或許便能猜想,Emma第一次「初見」Jude時,便已經看見了NIA的陰影籠罩在人類的頭上,而Jude將於未來的某一天遺忘Emma──即便Emma兩次都看見了這樣的未來,選擇與Jude相愛,卻並不是生命的開始,而是邁向死亡與終結的第一步。
電影資訊
《愛在遺忘蔓延時》(Little Fish)─Chad Hartigan,202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