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邪教」的定義是什麼？從小被宗教灌輸恐懼的孩子，該如何面對童年創傷？

　　2021年 TIDF 國際競賽的入圍作品《不能說的童年》，以色列導演尤納坦．歐菲克（Jonathan Ofek）從小在印度靈修營長大，靈師反覆餵養的「真理」，在他的心中造成了難以抹滅的創傷，卻因教條限制，始終不敢公開談論這段過去。戒慎恐懼地保密長達20年後，他終於鼓起勇氣踏上追索之旅，循線探訪過去曾共處道場的兒時玩伴，討論彼此被禁談的童年回憶。

　　相較於一般外部角度拍攝的邪教紀錄片，本片以前信徒的視角出發，誠實地記錄導演內心的掙扎，讓觀者照見宗教在孩子心中植入了多麼根深柢固的恐懼，而這深埋的創傷又能否被療癒？

　　定義「邪教」

　　打從人類社會一成形，宗教信仰就隨之誕生。宗教信仰的需求源自未知，當眼前出現了無法理解的現象，一群人設法言說、詮釋世界，這些神話故事逐漸演化出完整的系統，而透過儀式與奉獻，人類得以實現目標，短程消災祈福、遠程賦予存在意義。綜合以上，可以歸納出宗教包含，發展一套「宇宙如何運作」的論述，一切由更高層級的力量掌控，渺小的人類必須尊崇、敬畏這個存在。若遵守規範將獲得獎賞，若違反則會有懲罰（活著的現世報、死後的地獄），這個機制不只約束外在行動，也從根本去引導信徒如何思考。

　　「新興宗教」一詞泛指非主流宗教，其中可以依據組織的運作方式，更細緻地區分出何謂「邪教（Cult）」。我們姑且拋下宗教信仰能否有好壞之分的辯證，從歷史上邪教的共同特徵來定義它──以恐懼與孤立操縱心理，達到精神控制的目的。邪教在建立世界觀的過程中，傾向將所有問題歸因於單一的解答，具有詳盡且嚴格的行為準則（例如區分「純潔」與「不潔」），禁止向外界透露宗教細節，生活與社交關係易侷限在組織內。若違反紀律、人生將被摧毀，若遭遇不幸、必定是因為不夠虔誠，你得反省，並且加倍努力奉獻。除此之外，組織中會有一個教主，其為神明的化身或媒介，唯有信徒忠誠的愛、侍奉與服從，才能透過這個神／媒介獲得救贖，實現人類的終極目標。

　　「如果他要求父母淹死所有孩子呢？」

　　這句話來自於導演十六歲時，他參加講壇到一半，看著台上大師突然冒出的疑問。一般邪教相關紀錄片，多半以外人角度，從悲劇事件出發（例如人民聖殿教集體自殺、奧姆真理教沙林毒氣攻擊等），奇觀式地觀看宗教狂熱份子。《不能說的童年》的導演從一個前信徒的狀態出發，誠實記錄自己掙扎的過程。導演父母是南印度阿南達瓦迪（Anandavadi）宗教的虔誠信徒，從小每年都會隨著父母到印度修行。作為一個在道場長大的孩子，他意識到自己與社會之間出現了斷層，於是回頭去整理當時發生了什麼事，並檢視這個經驗在身上留下的痕跡。

　　導演一一聯繫道場的兒時玩伴，與他們坐下來談論對阿南達瓦迪的想法，以及該如何消化這段過去。那些朋友以「恐懼」下了共同的註解。由於從小被警告踰矩會有可怕後果，孩子們深怕細小的邪念也將招致神的天譴。幾十年下來，反覆餵養的恐懼成為膝跳反射般的本能。即便理性抗拒接受、且脫離組織多年，依舊隱隱害怕著「萬一他們是對的」，而自己過去與未來遭遇到的不幸，就是不虔誠的懲罰。

　　阿南達瓦迪禁止與外人談論組織的規定，讓信徒置身在封閉環境中。如果對教條有了疑慮，也不知道該向誰傾訴。外人會覺得你是瘋子、其他信徒會覺得你是異端叛徒，只能獨自被強烈的罪惡感侵蝕。其中一位朋友在出社會後面臨挫敗，發現自己失去與人建立親密關係的能力，甚至無法真誠地與媽媽交心。父母以愛之名，理所當然認定並選擇了好的事物，或許教主的真理太過於宏亮，以至於淹沒了孩子發出任何異議的跡象。導演記得十六歲那年的提問，當時他沒有答案，只有恐懼。

　　阿南達瓦迪教條中的「吾非吾體」，意味著人應該徹底放棄自我，從肉體與俗念中超脫，並昇華成為純粹的一切。這樣的詮釋底下，孩子們在發展出「自我」前，就被教導著「自我意識是必須被消除的幻覺」，於是「我」從不存在、「我」的內在是空的、「我」不屬於自己。一旦離開組織，這些失去能動性的人只剩下全然的迷惘。

　　在對談的過程中，導演不斷問著：「難道這（阿南達瓦迪）其中沒有真理嗎？」沒人知道大師是否真的是神的化身，但可以確定的是，孩子們共同的創傷確實存在。所以問題不妨修正為：我將如何處理這份痛苦？面對現世的困境，人都在尋找活下去的方法。你可以選擇投身宗教，相信他人的引導，你也可以選擇心理治療，或是拍一部紀錄片、奪回詮釋世界的方式。

　　導演花了六年完成《不能說的童年》，把鏡中模糊的自己慢慢勾勒出來，且仍在試圖停止相信、停止恐懼。他現在選擇相信，自己總有一天會成功。

電影資訊

《不能說的童年》（The Ashram Children: I Am No Body, I Have No Body）─Jonathan Ofek，201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