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對於愛火的感應,比其他任何事物都要敏銳:森茉莉《戀人們的森林》

 

森茉莉於1903年出生東京都,是文豪森鷗外和第二任妻子所生的長女,在四名子女中,森鷗外對她尤其寵愛有加。儘管擁有文豪的血脈,但森茉莉其實直到五十歲那年,才因為無法再支領父親的版稅、生活困頓而為雜誌提筆寫作。

《戀人們的森林》一書收錄四則短篇,其中〈戀人們的森林〉與〈枯葉的睡床〉公認為日本耽美文學的先聲。

 

《戀人們的森林》中文版書封。

 

文|森茉莉

譯|王華懋

 

  「我愛著麻矢,也愛著沼二。」

 

  當麻矢稚嫩的聲音在某處響起,由里便感覺被蓊鬱的叢林所環繞的陰森家中暗處迴盪的昔日聲響,那隱微的聲音變得格外響亮。麻矢在微渺的嘈雜聲中歡笑著。每當麻矢的笑聲響起,由里便會中斷白日夢,側耳聆聽那清爽的朗朗聲在壞滅中回響。由里就只有打斷她的白日夢聲音,與她的夢想壁壘分明、屬於不同世界的時候,才會為此大動肝火。但當聲音與她的白日夢共奏出協和音,或那是比由里的白日夢更動人的人聲或音樂時,由里便會主動打住白日夢,專注聆聽。

 

  那是令人心曠神怡的圓潤女高音。聽著麻矢說話,那口吻略帶稚拙,就好像嬰兒般期期艾艾剛開始學語,發音與措詞逐漸熟練,總算成長為現在的說話方式一樣。話語依著感情萌發的次序成形,卻是斷斷續續的。麻矢的發音還有個特色,會把一般人發的日語「si」音,發成法語的「chi」音,予人稚拙之感。以兩眼為中心的表情、動作,整體洋溢著慧黠,然而說出口的話卻顯得稚拙,這樣的反差極富魅力。敏銳的麻矢再清楚不過地察覺到繪美矢的樣貌、污穢,以及繪美矢所經營的這個家的狀態,但是她青春的歡呼、連她自身都無法理解為何而喜的「春天」的歡愉遮蔽了這一切。宛如男子的暴烈性情,有時會忽然在漆黑閃耀的眼中點燃怒意般的情感,但那股陰影亦迅速地化入了青春夢幻的潤澤之中,麻矢的眼睛就像黑色的葡萄般散發光澤。在洗滌處與由里獨處時,麻矢偶爾會向由里掏出心裡話。當然,她們會先確定繪美矢夫人沒有躲藏在浴室裡,那裡的窗戶就對著洗滌處。繪美矢為了偷聽女兒們及由里和其他租客的對話,明明沒事,卻經常躲在聽得見洗滌處的全部對話的浴室窗下。

 

  「團小姐,只要媽媽還在,我就沒辦法結婚。」

 

  麻矢丟下這話,隨即掉頭步入廚房,消失在起居間。由里望著麻矢踩過排水板離去的形狀姣好而健康的腳。麻矢的腳是琥珀色的,稀疏地鋪著一層汗毛。腳跟渾圓,略朝後突出,感覺就像嬰兒嬌弱的腳就這樣突然變成了姑娘的腳。像是在電車上巧遇,比鄰而坐時,麻矢微微歪頭,在由里的臉旁微笑,由里側望過去的朦朧視野,便會被那聰慧的眼神光輝、端正的臉上綻放明亮純潔的赤子笑容給整個占滿。那是嬰兒水嫩嫩的笑。麻矢的聲音,也為由里被憂鬱所封閉的耳朵,帶來甜蜜的歡喜。麻矢喜歡〈歸來吧!蘇連多〉,彈琴歌唱的聲音,從會客室爬上了二樓。由里從那歌聲當中聽出了青春之泉的潺潺聲。雖然同時也傳來了繪美矢不耐煩的吼叫:「麻矢,別再唱了!」但麻矢對繪美矢夫人的叫聲充耳不聞。

 

  麻矢雖然在日本橋的事務所和銀座的店鋪上班,卻是隨心所欲,以為她去上班了,家裡卻聽見她的歌聲。麻矢有許多心愛的事物。她愛著每一個家人,也為了這些人讓柔軟的心胸陷入傷痛。但是在這個家中,麻矢也特別關愛沼二及黑色的長毛貓卡美。關於沼二,麻矢對由里說過:

 

  「沼二哥哥是有點奇怪,但他是個好人。他什麼都懂。」

 

  卡美這隻貓就像團黑色的魔物,蓬蓬鬆鬆地跟在繪美矢身後疾步而行,有時則突然從圍牆上冒出,碩大的身體拉得長長地站在那兒。卡美似乎把自己的心也嵌進了麻矢的心中。「卡美!」只要麻矢一聲呼喚,牠便會如一陣黑色的旋風,不知從何處飛奔而至。此外,麻矢有許多男性友人,她對這些男孩亦以溫暖的心相待。麻矢是個心腸溫柔的姑娘。

 

  當麻矢在廚房等地方抱著卡美,看見由里而展露微笑時,由里便會佇足看著這兩個美麗的造物。 

 

  「卡美這名字有什麼意義嗎?」

 

  某天由里問,麻矢說:「我們老家在金澤。我只在小時候去過。聽說在那裡,蜥蜴叫做卡美丘羅。雖然也不是卡美長得像蜥蜴,就只是覺得這個名字很可愛,媽媽和大家都說我傻。一開始是叫牠卡美丘羅,可是很長不好叫嘛,所以囉……」

 

  麻矢那雙黑葡萄似的眼睛,定睛地衝著由里的眼微笑,就好像正偷偷與人分享某些快樂的祕密。

 

  麻矢在工作的地方還有姊姊惠麻家,認識了許多男性友人,其中有個叫佐伯讓,與她特別親,常來做客。「讓!讓!」麻矢親暱地呼喚的聲音,聽在讓的耳中,就像甜滋滋的果汁。「麻矢。」繪美矢夫人不在場的時候,讓會直呼麻矢的名字。某次由里經過,看見讓把麻矢的粉紅色圍裙繫在藍灰色的西裝腰際,在廚房忙活些什麼。那張膚色黝黑、略顯陰沉的細長側臉,不知是否因為正想著麻矢,顯得晦暗極了。讓來訪的星期日午後,廚房周圍也跟著明亮了幾分,由里聽見的這個家的昔日聲響所奏出的幻聽樂聲,也呈現出圓舞曲的調子。但不知不覺間,這名皮膚黝黑、氣質寂寥的青年卻不見蹤影了。麻矢看上去沒有特別的不同,〈歸來吧!蘇連多〉的歌聲依舊甜美、悲切地攫住了由里的心。

 

  某天由里在洗滌場和麻矢一起洗碗盤時,麻矢突然開口:

 

  「聽說佐伯先生在橫濱的夜總會。」

 

  話聲剛落,通透的淚珠便撲簌簌地滾下了麻矢的臉頰。有個認識佐伯和麻矢兩人的男子秋山去橫濱跳舞,在那裡看到了佐伯。佐伯讓從以前就在夜總會的樂隊打工,但為了避免再遇到麻矢,去了橫濱。由里對著麻矢那串滾落溫熱大理石般的臉頰上的淚珠看得出神,慶幸佐伯讓不必看到這一幕。倘若佐伯看到,剎那之間,他應該會感到欣喜,他會以手承接那淚珠,希望這輩子再也不會讓任何人觸碰那雙手。但由里認為,佐伯的痛苦將會刷新,反而會更為椎心。即使不像由里所想像的,繪美矢想要藉由麻矢的婚姻,重建這宛如廢墟的家,應該也希望從中得到一些經濟方面的滋潤。佐伯是經濟學者之子,但經濟學者在實際的金錢面上毫無用處,因此繪美矢不樂見麻矢與佐伯成親,麻矢對佐伯的思慕亦不到會為他一意孤行。佐伯也非常清楚這一點,他無時無刻不在內心對麻矢訴說,然而他所呈現在外、那張富有教養品味的臉,卻總是浮現軟弱的微笑,僅只是追隨著麻矢前往任何地方。佐伯沒有強勢地踩進處女心的精神力,或在眼神上展現使處女心為其怦然心動的舉止,當然這些情感也就難以訴諸話語,在行動上亦是零。兩人在夜總會跳完舞回家,讓懷著滿腔揪心,從洞窟般的出口爬上通往大馬路的階梯時,即便他看見麻矢有些乾燥的雙唇在眼底下微張著,在臉頰與下巴間投射出陰影,亦無法毅然採取行動。躊躇與羞恥總是像一層堅硬的膜,抑制著讓的行動。讓離開之後,麻矢的心中所留下的,就只有寂寥。只有一名內向青年疑似深藏在心底的愛火觸感留下。某天讓回去之前,目不轉睛地注視著麻矢手中的眉筆蓋子,說:「請把它送給我。」麻矢訝異地問:「你要這個?」接著遞給了他。讓將其嵌上自己的鉛筆,輕輕地收進外套內袋裡,就彷彿把某樣珍寶深藏起來,而當時他那副模樣,在麻矢的內心留下了小小的哀傷。麻矢知道讓儘管內向,卻燃燒著遠比自己熾烈許多倍的壓抑的愛火。女人對於愛火的感應,比其他任何事物都要敏銳。由里對麻矢臉頰上滾落的通透淚珠滿懷著感動,回到了二樓。

 

  佐伯離開後約三個月,梶達郎的風貌以他侵門踏戶的強勢,侵入在佐伯讓與她疏遠之後,麻矢那變得有些空洞的心。梶達郎曾是田窪信吉的學生。他戰後自蘇門答臘的軍職退役又復員後,立刻揹著行囊,前來敲打田窪家的玄關門。他是兩年前出征的,他在東京的家毀於兵燹,在前往岐阜的父親老家的路上,來到素有通家之好的田窪家暫時落腳。梶是商人之子,卻有如男星般英俊,田窪家的人只要談到風流男子,總會提起梶這個人。梶少年老成,豔聞不斷,似乎沒有結婚的打算,生活籠罩著一層陰影。出征時他已經三十了,對當時十六的麻矢來說,感覺極為年長,這種感覺這時候也沒有變。但麻矢立刻看出,梶俯視著自己的眼神,就彷彿看著某種耀眼的事物,與兩年前截然兩樣了。梶看著麻矢,說:「我終於回來了。」口氣總有些像戀人間的絮語。他說著,注視著麻矢,露出苦澀的微笑,那神情立刻牢牢地吸引麻矢,那是已經把麻矢當成交往對象的表情。梶是個浪子,連繪美矢夫人都能輕易被他取悅,但繪美矢亦不把他視為麻矢的結婚對象。

 

  這天梶在起居間和女人們聊到很晚。金澤送來的山胡桃盛在缽裡端上來,眾人邊剝邊吃,從剝胡桃的方法聊到戰前,談笑風生。夫人再三慰勞「您一定累了,別拘束」,起先梶依言鬆開跪坐的腳,很快地手肘撐在榻榻米上歪躺下來。一顆胡桃從他手中滾落,一路滾到坐在遠處的麻矢膝邊停住了。是故意的。梶看著麻矢,就像要由下往上將她捧起似的。他睜得大大的眼睛漾著微笑,是引誘麻矢加入他苦澀的、也是她未知世界的微笑。麻矢知道梶是有意的,亦微笑以對。兩年之間,精神和肉體都有所成長的麻矢的笑容,連浪子的梶也被她觸動了。

 

  「麻矢真是長大了。」

 

  梶回望夫人和其他人,明朗地笑道。雖然無法具體指出,但梶擁有應付女人的英勇華麗的手段。他在第一天晚上,就在麻矢的心中投進了小小的戀愛的石子,讓吞入那顆小石子的麻矢,心中波濤起伏。第二次,從岐阜來訪的梶身著一襲西裝,完全是風流倜儻的男士風範,重新抓住了麻矢的心。

 

  這段情並非以結婚為目標。麻矢知道這一點、並如此去看待這段情,但仍危險而強烈地引誘了她。梶的眼睛引誘著麻矢,裡面潛伏著某種肉慾。梶的眼睛望著她的時候,彷彿因某些情愫而泛黑。還有他的唇。梶的眼中是麻矢陌生的世界,卻又是她隱約知悉的世界。兩人獨處時,梶要麻矢遞菸給他,叼起從麻矢的手中接過來的菸捲,直盯著她看。他尋找火柴,做出找不到的動作,嘴唇含著菸,同時露出帶著苦澀的微笑問:

 

  「有火柴嗎?」

 

  麻矢替他擦亮火柴,還沒遞過去,梶便把臉湊近麻矢的臉,輕輕按住她的指頭,點著了火。伴隨著火柴燃燒的氣味,梶那張男性的臉也如特寫呈現著。那張臉很快就退開了。

 

  梶的眼神在對麻矢細語:「如何?」這個「如何」,是「如何?要不要跟我玩玩?」的「如何」。無須言說,麻矢已不斷地受到梶的吸引。梶無論是臉龐或體型都很清瘦,面部線條纖細,卻洋溢著精悍的氣質。一襲老舊的暗灰色西裝配上深灰色領帶的這名男子,自由自在地將麻矢的心拉扯到手裡,暗自思忖著麻矢動搖的心,就像在品嚐甜蜜的果實。這些麻矢都一清二楚,對她是無比的誘惑。

 

  沒多久,繪美矢和惠麻進來了。繪美矢似乎有什麼想法,但梶不會在乎。

  「我討厭笨女人。」

  談話期間,梶忽然這麼說。這是高明的取悅。這說法幾乎囊括了麻矢以外絕大多數的女人,但說到在場的女人,就只有惠麻。

  「咦,那您討厭我們囉?」

  惠麻微笑說,在梶的杯子裡斟上新的紅茶。

  「謝謝。惠麻小姐和麻矢小姐這樣的人,真是難能可貴。」

  「真不敢當。」

 

  麻矢縮了縮脖子說,這是在回應梶的引誘。女人的智慧與三歲小兒無異,厲害的教師和高明的男人想要汲取多少,都隨心所欲。簷廊傳來腳步聲,沼二忽然現身,慢慢地走過,又折返回來。沼二厭惡梶,因此滿懷著熊熊怒火出來了。赤腳踩出黏稠的聲響,發出「啾」的摩擦聲,這時沼二的眼睛筆直地射向麻矢的臉,還有梶。

  「咦,怎麼連聲招呼也不打?」

  惠麻與繪美矢同聲說道,蹙起眉頭。沼二撇開頭,斜睨著梶,點了一下頭,離開了。

  「不過……」梶說。「現在這種糧食狀況,暫時也沒法去湖邊了呢。」

  「湖邊很不錯呢。但沼澤呢?有些地方很潮濕吧?」

  惠麻說。麻矢直盯著梶微笑。梶在內心呢喃:「這小妮子真了不得。」

 

  這天麻矢和梶一起上樓來,由里驚訝極了。

  「不好意思,這位先生認識爸爸,他想看爸爸的照片。」

  麻矢說,介紹道:

  「這位是梶達郎先生。」

  「打擾了。」

  梶看著由里說,眼神就像在看與自己無關的女人,隨即轉身來到照片前。他很快地回頭對麻矢說:

  「對,就是這個房間。麻矢小姐現在睡在哪裡?妳還是小嬰兒的時候,是住在這裡吧?」

 

  梶在說他出征前的事。

  「什麼小嬰兒的時候!」麻矢嗔道。

  三個月前,滾落成串淚珠的淡紅色臉頰,今天也在夕陽照射下泛著紅暈,宛如溫暖的大理石。

  梶先走下樓梯,忽然停步仰望麻矢:

  「下回要不要來我住的地方?妳都只會要我過來嗎?」

  「可是……」

  「所以才說妳是小嬰兒。」

  梶說,踩著響亮的腳步聲先下樓去了。

 

  這天過後,約莫一星期後的某天,繪美矢夫人催促梶去洗澡。「麻矢正在洗。」夫人惹草的漫長旅程中一朵新鮮的大花,可以在梶的心中占有不小的一席之地。麻矢有著這種稚嫩—稚嫩但堅強的氣勢。若以馬來比喻,麻矢就像一匹純種馬。而處女的恐懼,又在這種種之上,罩上一層堅硬的外殼,是宛如胡桃般堅硬的殼。「剝胡桃」—這是風流男子熱愛的遊戲之一。麻矢憑靠在屋子深處簷廊的藤椅上,任由恐懼與躁動混合的情緒搖盪著。她伸長著包裹著丹寧布長褲的腳,手肘整個擱在扶手上,另一手則軟軟地垂放著。卡美肥胖的黑色胴體在腿上伸得長長的。陽光就像黃金雨般傾灑在十八歲姑娘的身上,對著玻璃門的臉頰與赤裸的腳踝燃燒著流光。麻矢凝身不動,望著金魚水槽,近乎裂眥地大張的眼睛泛著恐懼及某種悸動。

 

 

延伸閱讀:少女與惡魔之間—森茉莉《奢侈貧窮》

 

 

書籍資訊:

書名:《戀人們的森林》 恋人たちの森

作者: 森茉莉(Mori Mari)

出版:臺灣商務

日期:20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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