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拋擲的生命:《廢墟少年》

《廢墟少年》書封。 

 

  若我們探討著存在主義看到沙特說「我們被拋擲進這個世界」,面臨這種荒謬我們不得不的自由時,或許可以感到人的能動性。但是這些少年的世界與我們有所不同,我們沒辦法在這裡看到任何的希望,他們就如同報導者所下的書名一般,他們並不是住在廢墟,而是人生就是廢墟,他們不得不寄居於其中。自由所伴隨的責任也必然地生命跟著他們,或許是自己或是家庭成員,或許是家暴、吸毒、賣淫、輟學,這些都是他們避無可避的人生。我們看完可以闔上這本書,寫點什麼,轉貼出去,然後回歸生活;他們被寫下之後也是回歸生活,不,是回歸生存。

 

  報導者的這本書除了彰顯出他們與其他媒體業有所不同的報導取向之外,也真切地是一個「報導」,把事情如實地呈現,同時這個報導也確實告知了我們這個社會沒有告訴我們的事情。主流的媒體只不過一再地重複腥羶色的話題,一家報完另一家跟上,要有流量才有收入,而為了流量當然必須夠吸睛,真正的獨家並不是內容多有價值,或是說確實是有價值,但是是有商業價值,但是商業只不過是社會中的其中一個標準。但這些被推擠到邊緣之外的人生因為沒有任何人關心,就成為了公眾矚目之外的非焦點,慶幸地是仍然有媒體願意揭露這些事情,甚至集結成冊。

 

  若說書必須要讓我們有新知,那這本書百分之百是成功的,在結尾中是這麼說的,「將少年的世界與周遭更大的世界連結起來,才是拉他們離開泥沼的關鍵。……走出廢墟,需要的不只是個人的意志,更需要社會的看見、協力與信賴。」而這本書我想就是把廢墟與正常世界連結,也透過對社群發出的邀請函,讓整體能夠協助這些被拋擲的生命。

 

  這些少年、少女不只在前述哲學意義上被拋擲,在現實上也被拋擲,家庭不要、學校不要、機構不要,他們沒有地方歸屬,他們直接被這個世界告訴:「你不屬於這裡。」那他們剩下的選擇是什麼?生命之外,是唯一解。

 

  七歲可能是還在做夢未來要上太空的年紀,十三歲可能規劃是將來要去哪個國家的時期,十七歲可能是想像要參加什麼大學社團的後青春,但廢墟少年們不是。他們是要怎麼逃離毆打、怎麼賺錢、怎麼找到下一餐、怎麼有地方住。例如其中一個少年土豆,噴農藥噴到中毒還是必須邊做邊吐,更悲哀的是他並不是不知道這對身體的影響,但也只能過一天算一天,畢竟眼前的食衣住行必須要先被滿足,他們沒有未來,只有現在,現在活下去,是最重要的事情。

 

  看到這樣的問題—無關冷血與否—並不能直接把責任推給所有的「主體」說這些你自己的人生,自己的責任。因為問題就在於在成為「主體」之前,這些人的處境與其他成為主體之人有相當的落差,他們沒有經濟基礎,沒有辦法受到教育,沒有辦法受到關懷,更沒有國家社會來協助,這是整體結構的問題。勞基法對於童工有所保障,但是廢墟少年連童工的年齡都沒到就必須要半夜上班、超時上班,甚至連基本薪資都沒有、更不用說福利政策的勞健保,反而雇主還會覺得我用你是給你機會,這是何等扭曲;政府對少年矯正機關的經費有七億多,但對於中輟教育卻只有兩億、少年職訓甚至只有四千萬,「預防勝於治療」只是說說,事情發生了再說是所有人睜眼閉眼的鴕鳥心態;教師與體制的共謀,對於問題學生翹課的默許,因為升學主義的緣故必須要拿出成績,才能招生,才能賺錢,所以問題學生被丟到課堂之外,在操場、賭場、歡場遊蕩,這些都是社會排除,但這麼做的官僚還覺得自己做了對的事。

 

  「由於校長的考績取決於教育局處長,中輟率又是評鑑學校的重要指標之一,於是教學現場有不少「作弊」的方法:像是老師跟學生打商量,三天中輟期限前一小時回學校報到;請家長簽病假單⋯⋯等。」

 

  確實國家有設置安置機構,但是機構不健全、人力嚴重匱缺、制度不完善,導致不僅社工本身的經濟條件差,安置機構條件也差,根本沒人願意去接這爛攤,真的投入的也必須自己花費更多時間與金錢,但卻是出自於自身的信念。然而信念能維持體制嗎?終究還是必須要有體制,例如增加社會的從業誘因,減少社工與問題少年的比例,這些問題或許不是沒被看見,而是被視而不見,讓循環持續,真正必須要為兒少犯罪負責的或許不是他們自己,因為他們沒有被教導自由與責任,社會化最重要的教育過程他們被忽略,那麼我們再把他們禁錮到監牢也只不過是治標不治本,因為下一個接著還要來。毒販、竊盜、詐欺,這些是制度性產出的產品,而不是偏離(deviation),反而是常態,可預期的常態。

 

  我們的教育忽視了主體形塑最重要的思考,所以不太管學生想要什麼,甚至連需要什麼都不重要。我們的教育只在乎哪些註解要背,哪些考題會考,就像去問學生他們都不會回答想要念什麼系,都只會回答想要念什麼學校,但每個系所才是導向未來自己一輩子從事事務的途徑,學校只是被觀看時的其中一個要點,顯然地我們的教育已經偏離了。

 

  更為悲慘的是,對於廢墟少年們來說,安置機構可能是他們的避風港,或說,應該要是他們的避風港,但實際上卻不是這樣,卻是下一個修羅場。裡頭的規則是叢林式的,強凌弱,也沒有法治觀,主任就是最終權威來源,他就是規則。管理者即便不親自管理,也會透過階級次序的上位者教訓下位者,當然我們都知道每個人都有權利,甚至關於兒童權利還有國際公約,但那些都只是規範,現實總是有落差。尤其這裡與監獄並沒有太大的差異,更嚴重的是在青春期荷爾蒙蓬發的青少年女們卻被告知「性」是禁忌,不能看色情刊物、男女不能交往,理由呢?方便管理。秩序是必須透過犧牲自由來換取的,這兩者之間的抗衡小到安置機構,大到整個國家都可以看見。

 

  在這樣的壓抑下,發生性侵害並不是罕見的事,但事件的發生也如同整個體制的統治者一般:要求遺忘。然後再分別轉出,繼續隱匿,責任者就在輪轉中消失,責任也在旋轉中消弭。這當然有現實的考量,機構如果通報就會減損機構的形象,減少募款的吸引力。而這確實是個惡性循環是因為公立機構有著充分的政府補助,但卻不願去承接處在更不良處境的少年少女,而私立機構為了維持生存,就像二戰時的猶太人委員會以為以為自己在做對的事選出那些要被處決的猶太人一般,淘汰成員。

 

  當然要說出現實就是這樣,無可厚非,是非常簡單的一種作法。那麼當我被激怒我拿刀捅死人也可以說,現實就是我被刺激到所以殺了他,無可厚非。我們若要把任何事件抽取出脈絡來觀察,那麼我們就能得出所有我們想要的結論,斷章取義就是如此的成語。機構教育這些少年並不是如同我們所想要的「愛」的教育,而是讓你感到愧歉的教育。「把你救出來了,這些你還不懂得珍惜嗎?」機構確實有著比原生家庭還好的資源—或說也沒比那樣原生家庭更糟的了:酗酒、吸毒、坐牢—但資源並不是共享,在機構中這些都不是權利,而是恩賜、福利,想要在這裡生存就要看大人臉色,不是孩子開心管理員也開心,是要管理員開心孩子才能開心。例如要孩子學才藝,並不是要他們發展自我,而是在金主前來時能表演增加募款,即便更重要如同考試的事情擺在眼前,還是要逢場作秀表演表演。這樣內化的價值是什麼?

 

  「我,永遠在機構之後。」這個國家把這些少年拉住並不是為了拯救,而是收編,這可不令人更加感到恐懼嗎?更可怕的是,這些內化的價值觀會在孩童離開院所後繼續發酵。而我們並沒有讓他們離開廢墟,只是在他們生活的背景放上一層藍綠色布幕,透過動畫欺騙這些人:「你們的生活改善了!」

 

  報導者在這本書中的內容更讓我感到認同的,就是他們並不訴諸於國家要用更廣大的福利政策來改善這些問題,因為國家福利政策的擴張也是國家權力的擴張,對於嚮往自由的人群來說這也是一種帶著笑容的壓迫。反而,他們文字所訴諸的是整個社群(Community),拉近與廢墟少年的距離就如同報導中的社工一樣,放下主流價值,同理他們生存所必須的舉動(吸菸、玩遊戲、吸毒、賣淫),而並不責怪,而是透過溝通讓他們知道這些事情的利弊,培養他們判斷的能力與行動的能力。這所導向的是良好的公民共識以及其中的社會關係連結的建立,如同報導者所說:

 

  「我們得拋開中產教育裡過度強調公平起點的思維,相信每個孩子起點不同,需要也不同;相信教育不是學校或家庭單方面的責任,而是社群的共養。那在他們在墜落之際,我們才有機會,接住每一個在懸崖邊的少年。」

 

  如此,我們才能在另一頭接住,那些被拋擲的生命。

 

 

書籍資訊

書名:《廢墟少年:被遺忘的高風險家庭孩子們》 In Their Teens, In Their Ruins

作者: 李雪莉、簡永達、余志偉

出版:衛城出版

日期:20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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