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Gerda

 

　　改編自2012年底震驚國際社會的真實輪暴殺人案，《德里罪案》描繪了案發前12小時到捕獲全部兇手的短短六天。在這部獲得國際艾美獎黃金時段最佳影集的印度犯罪劇中，編劇兼導演里奇‧梅塔向觀眾揭露了駭人聽聞犯罪背後的深層原因，並且呈現出我們在流於簡短片面的國際新聞中不曾看見的那些真相。

 

　　影集一開始，我們看見一位沈默寡言的基層老員警經歷了漫長的加班，接獲通報路邊有兩位年輕男女身負重傷。他開車前往現場，對於所見的事物極為訝異。他立刻通報高層，驅趕看熱鬧的路人，並且想辦法幫被害者保暖──當時是十二月，被害者不僅重傷且渾身赤裸。

 

　　原本我很擔心會在《德里罪案》中看見恐怖的畫面，就算是虛構的強暴跟重傷害案件，螢幕呈現出來也會讓人感到不舒服，更何況當你明知那是真的發生過的呢？不過，意外的本劇從頭到尾都沒有出現任何犯罪發生當下的畫面，也刻意不拍攝女性受害人殘破而且血淋淋的身體。事實上，確實也沒有必要，從老警察、醫生乃至之後出現的女性警務處副處長瓦提卡的表情，就能得知受害者的狀況有多麼嚴重。

 

 

　　接著畫面回放到罪案發生前，約莫晚上九點多，女大學生傑奧蒂跟男友阿卡什看完電影打算招車回家，卻因為太晚而找不到小包車。兩人於是轉而搭上了非法載客的白色小巴士，鏡頭在傑奧蒂牽著阿卡什的手上公車之後一片黑暗。因為接下來的事情幾乎全世界都聽說了，包含司機在內的六名歹徒洗劫了他們，先是毆打阿卡什，然後輪暴傑奧蒂，傑奧蒂極力反抗，引起歹徒不滿，用鐵棍插入她的陰道與肛門，戳穿了小腸，其中一名歹徒徒手把她的腸子從陰道拉出來。接著，兩人被推下行駛中的公車，歹徒原本打算順便輾死他們，但阿卡什把意識不清的傑奧蒂拉到旁邊的草叢而逃過一劫。

 

　　《德里罪案》中，主導辦案過程的是一名女性高級警官，警務處副處長瓦提卡。她一出場時就與當初第一個接觸被害者的基層老員警形成強烈對比，老員警的家又矮又暗，妻子臥病在床，而警務處副處長瓦提卡的家裡富麗堂皇，女兒思考著去加拿大留學，她甚至有一位私人管家。這樣的對比揭開了這部劇集想要討論的主題之一：貧富階級。

 

 

　　在印度，警察有兩個系統，想當地方警察不需要受多少教育，但只有上過特定警察學校的「菁英」，才能往上爬升成為警界高層。這聽起來並不怎麼奇怪，我國的警專與警大也是如此區分警察的晉升途徑。只是，我們的地方員警絕對不可能像是《德里罪案》裡的老警察那樣，住在跟貧民窟沒兩樣的破房子裡，連續加班二十天後好不容易抽空幫太太買個藥都被長官沒頭沒腦的責罵。印度的基層警察不僅薪水低，加班沒有加班費，總是超時工作，出勤先墊的油錢有時候還拿不回來。既然升遷無望，薪水又低，那麼「能撈就撈，能混就混」就成了常態。正因如此，印度警察給民眾的觀感非常不好，認為他們全都貪腐、懶惰、吃案。

 

　　也因為這樣，被害者之一的阿卡什一見到警方高層瓦提卡，就忙著投訴說警方沒有積極處理案子，明明就有警車經過的聲音，卻把他們晾在那裡一兩個小時都不管。瓦提卡馬上反駁了他的指控：「不可能，我看過報案過程的完整記錄，從通報到處理沒有超過十五分鐘。你聽到的聲音是警備車，他們沒有設備可以載你們。」

 

　　警務處副處長瓦提卡是個極為有趣又有層次的角色，她具有傳統印度父母不希望子女離開身邊太遠的那種愛護家人個性，又是個精明幹練、意志堅定但極富政治手腕的有能警官。她有條不紊的掌控駕馭一堆油條打混的男性警察，沒有破案之前誰都不准回家，包括她自己。

 

　　案子發生前，她向女兒保證印度正在變好，女兒反駁說「太慢了」，「受夠了走在路上男性色瞇瞇的眼光」。而案子發生後，她必須立即破案，不僅因為民眾的怨氣跟找碴的媒體不停湧向警局干擾他們追查跟審訊，更因為有政客趁著慘事發生試圖奪取警務處的管理權力，如果沒馬上破案，她或者她的長官其中必定有人要辭職下台。

 

 

　　很難想像發生在印度第二大城市德里的案件，會是德里首長（對比於台灣，可以想像成直轄市市長）本人從醫院洩漏案情給媒體。由於英國殖民時代傳承下來的體制，德里首長對警務處沒有直接管轄權，後者是直接對中央負責。於是德里首長刻意走漏風聲，鼓動輿論瘋狂攻擊警察，以期能夠扳倒警務處，收歸自己麾下。各種謠言四起，民眾紛紛相信警察並沒有盡到他們的責任，這起令全國上下蒙羞的駭人犯罪全都是因為警察太腐敗才會發生。

 

　　更糟的是，就連法院都隨著風向起舞，開始調查德里警方是否瀆職。因此，瓦提卡不僅要破案，還要浪費時間去聽法官訓話。六名嫌犯就像蟲豸一般奔逃四散，而比起讓警察好好工作，人民更急著上街頭抗議跟圍堵警局。德里警方沒有預算、人手不足，一個人當五個人用，偵訊到一半的時候還會整棟樓停電，因為沒錢繳電費被斷電了，瓦提卡不得不通知長官撥出特別預算來恢復供電。在這種兵荒馬亂青黃不接的時候，重要的女警人力竟然還得被調去應付民眾示威。

 

　　《德里罪案》給人最大的啟示，在於有辦法傷害社會最深的經常不是那些殘忍、粗暴、無知的犯罪者。六名嫌犯被捕之後有的哭哭啼啼，說怕媽媽看了電視之後會自殺，有的坦承犯行不諱，反正爛命一條，有的說他也不知道為什麼事情會變這樣，本來只是想搶點錢，這群烏合之眾由一個異常反社會的殘障男子領頭，無論對外裝得多麼武勇，看起來也只有可悲。他們除了其中一位未成年的少年以外，全部都被判處死刑。而在他們犯案不久之前，另一樁輪暴傷害致死的案件，也是全數判處死刑，劇中的警察們都在問：「到底有什麼不一樣？」

 

 

　　死刑也無法遏阻犯罪發生，只要存在著貧富差距、性別歧視，這樣的案子就永遠不會消失。協助瓦提卡辦案的年輕女警依然在勸阻她媽媽不要賣家裡的電視給她酬嫁妝，「討嫁妝根本就是違法的」。但是媽媽無論如何就是想酬出體面嫁妝，換取女兒未來在夫家的幸福。當社會存在著制度性的缺陷時，弱勢族群總是首當其衝。女性所受的暴力待遇，絕非偶然，也非絕無僅有。

 

　　那些興致勃勃要私刑加害者的正義民眾，急著想殺死不體面的害蟲。政治人物見獵心喜，認為是奪權的絕佳時機。倖存的男性受害者，覺得自己是「英雄」，應該要被聽見。而在遍地的謠言與憤怒中，民眾甚至相信真正出手殺人的是那位唯一沒有被判死刑的未成年嫌犯。

 

　　相信尚有邪惡的人逍遙法外，遠比挺身改變這個社會的一切不平等陋習乃至先改變自己更簡單。在德里這件惡名昭彰的犯罪之後，印度的性侵害法規變得更嚴格了。但捫心自問，到底有什麼改變了呢？

 

 

影集資訊

《德里罪案》（Delhi Crime）─Netflix，201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