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下來是因為選擇活命,但他們還是死了:《親密關係暴力》

《親密關係暴力:以愛為名的虐待與傷害》中文版書封。 

 

文|Rachel Louise Snyder

譯|張馨方

 

  坎貝爾根據研究表示女性往往不明白自己的處境有多危險,這裡指的意思是,她們不知道如何從更全面的背景來衡量危險程度。她們沒有意識到情況逐漸惡化,不知道特定的事件預示了親密伴侶會痛下毒手。她們以為孩子沒有危險,甚至打開了邏輯不清的保護傘,譬如「只要孩子在身邊,他就一定不會傷害我」。

 

  現在蜜雪兒的家人瞭解了,洛基不讓她與家裡聯絡,是高壓控制的徵兆。他們當時並不知道。他們當時也不知道,虐待者擁有槍枝,是家暴殺人案的前三大風險指標之一。保羅.孟森從來沒想過,洛基是否有槍。在蒙大拿,人人都持有槍枝,即使沒有,要取得槍枝也相當容易。比靈斯一名警官曾告訴我,在蒙大拿,父母會在孩子成年後給他們一把槍。如今莎莉知道,跟蹤、藥物成癮與經常失業都是家暴的危險因素。莎莉與保羅的恍然大悟為時已晚。他們的內心充滿了悔恨與愧疚,雖然無法遺忘現在的一切,但他們多麼希望當初能有機會早點明白這些事。

 

  然而,蜜雪兒的確知道洛基有危險性,即使她並不清楚究竟有多危險。她顯露出跡象,她本能地拒絕提告。她察覺到了危險,因為在她遇害的前一個週日,她向艾莉莎與伊凡提到洛基變得很殘暴。她是多麼地害怕,多麼下定決心要擺脫他。正是這個特定的背景、這一連串的因素,使她的處境有如此立即的危險性。伊凡對我說:「你看得出她才剛經歷這件事。」艾莉莎與梅蘭妮也證實了這一點。從她說話的語氣,還有她生前最後一個週末發生的事情,都看得出來。她精疲力竭。而如果連艾莉莎、伊凡與梅蘭妮都看得出來,那洛基肯定也感覺到了。這個狀況讓他意識到了某件事,讓他深怕蜜雪兒離開自己。這次她是來真的。蜜雪兒真的想清楚了,因為她把孩子送到莎莉家以維安全,因為她申請了禁制令,試探政府體制是否真的能幫上忙。

 

  她不知道的是,在遭到洛基殺害之前的那些年與那幾個月裡,該如何拼湊種種線索。倘若她知道,便可從那些線索看出自己的處境有多危險。她沒能意識到情況逐漸惡化,雖然她的本能告訴她,必須表現得像是與洛基站在同一邊。

 

  相反地,蜜雪兒看到的跟許多作為前車之鑑的女性一樣:虐待者的力量似乎勝過政府體制。

 

  蜜雪兒到底是怎麼接收到這個訊息的?因為洛基闖進莎莉家,痛毆梅蘭妮,拉扯以肉身保護克莉絲蒂與凱爾的莎莉的頸部,然後綁架了克莉絲蒂。這些舉動的解讀至關重要。洛基闖入家裡,攻擊兩名女性,硬是帶走了孩子。這些行為接二連三地向蜜雪兒傳送信號,表明她試圖設下的安全措施——把孩子交給母親、獨自面對洛基,最後宣告永遠離開他——都不敵對方的操縱。警方表現的態度顯得像是受害者(莎莉與梅蘭妮)對整起事件反應過度,他們表示,有些男人會帶走自己的孩子,畢竟那是他的骨肉。這種因性別而異的訊息非常關鍵:男人是強勢的,女人是弱勢的;男人擁有權力,女人沒有權力;男人是理性的,女人是歇斯底里的。不論是暴力的虐待者或奉公守法的警官,孟森一家的女人所遇到的男人都傳遞了一個訊息。

 

  對蜜雪兒來說,洛基獲保釋出獄是一個更重要的訊息。這一次,不只我的力量勝過你,連體制都把我的自由看得比你的安危還重。洛基控制了任何他能控制的人以獲得自由(在此情況下意指戈登與莎拉),因此得以維持對蜜雪兒的掌控。不過現在不只是控制而已,還帶有狂熱。

 

  在這些細瑣時刻,洛基讓她看見了更急迫的事情:如果她試圖遏制他,試圖利用體制來擊敗他,他還是會贏,而以防蜜雪兒沒有接收到這兩個訊息,洛基明確讓她知道,他會採取越來越殘暴的手段,他會奪走她在世界上最珍視的東西:她的兩個孩子。

 

  因此,蜜雪兒做了多年來許多受害者都做過的事情。他們甚至沒有意識到,面對一個無時無刻都具有危險性而現在變本加厲、彷彿野獸一般的男人,他們為了保護所有人的安全,做了孤注一擲的嘗試。蜜雪兒與他站在同一陣線。她回頭撤銷禁制令、收回宣誓書,來展現她的忠誠。她勉強自己討洛基歡心,以爭取一些時間好好想想如何安全地離開他。若從另一個角度來思考這件事,則可以知道蜜雪兒.孟森.莫澤肯定不會留下來。她是一個努力成為倖存者的受害者——但這並不代表她如此看待自己。

 

  當情況演變到如此危急的地步,任何努力往往都為時已晚,除非體制中的人士——警察、倡議人士、司法人員——能夠看出這些行動背後的原因,並採取適當措施來處理問題,譬如根據物證起訴(而不是以證人起訴,因此受害者不必上法庭作證,這部分我會在後續章節詳述),或警官由於受過訓練而瞭解情緒與心理的運作機制,或是法官能夠判斷情況的致命程度,並提出被告無法輕易應付的遏制策略。我曾經根據蜜雪兒的案例填寫「危險評估」量表,她得到的分數介於十六與十八之間(由於當事人已歿,其中有兩個問題永遠是個謎)。以這樣的分數而言,個案發生家暴殺人案的風險屬於最高一級。

 

  如果未能搞清楚這些關鍵的時刻,就會一直困在「她為何不離開」的問題泥淖中。

 

  看看蜜雪兒.孟森.莫澤的例子,還有每年在任何地方發生的親密伴侶殺人案,情況如出一轍:受害者用盡了各種辦法。她試了又試,但這個方程式——或者應該說是這個問題——跟離開或留下無關。這是生或死的問題。

 

  他們留下來,是因為選擇活命。

  但他們還是死了。

 

  蜜雪兒.莫澤為了孩子與自己而選擇留下。她為了自尊、愛情、恐懼,還有她所無法控制的文化與社會力量而留下。而在任何訓練有素的專業人士眼裡,她選擇留下來並不是因為留戀這段感情,而是為了躡手躡腳地走向自由。

 

她選擇留下來並不是因為留戀這段感情,而是為了躡手躡腳地走向自由。

 

  感恩節前夕的星期一,蜜雪兒到學校接克莉絲蒂與凱爾回家。克莉絲蒂的朋友來了一會兒就離開了。蜜雪兒餵他們吃晚餐,吃完飯後也許還陪他們玩了一下,可能還有一起看電視。她原本應該要到父親家幫忙打掃,為感恩節及住在北達科他州的奶奶的來訪做準備。結果她一直沒有出現。事後一位鄰居表示,當天傍晚大約五點的時候有看到洛基從窗外窺視屋內。

 

  艾莉莎不斷打電話給蜜雪兒。星期一晚上打了好幾次,星期二更是從早打到晚。

 

  如同莎拉與戈登的情況,自從九月洛基闖到家裡、蜜雪兒撤銷禁制令以來,莎莉就跟他們斷了聯繫。她在萬聖節見過孩子一次,那時蜜雪兒帶他們過來給外婆看看變裝後的模樣。這段期間,莎拉只在保釋那天見過洛基一次,當時她質問他為何闖進莎莉家。他的說詞跟梅蘭妮的敘述天差地遠,以致她跟我說,她應該是有生以來第一次瞭解到,「他是一個病態的騙子……我對他說,『你有病。』」那是她與洛基最後一次交談。

 

  寒意與冬雪籠罩比靈斯。蜜雪兒對艾莉莎說,現在她手上握有更多洛基出軌的證據,但她沒有明說到底是什麼。感恩節前的那個星期五,蜜雪兒帶孩子們拖著一個行李箱來到保羅家。她說她決定離開洛基,問父親可否收留他們一晚。

 

  隔天早上,蜜雪兒要保羅承諾,無論如何絕對不讓洛基帶走兩個孩子。洛基一定早就在保羅家附近暗中監視,因為蜜雪兒一離開,他就來到門口,懇求保羅讓他跟孩子相處幾個小時。他保證他什麼事都不會做。他只是想帶他們去看《哈利波特》(Harry Potter),看完電影就會帶他們回來。保羅信了他。

 

  那天晚上,洛基帶兩個孩子住在旅館,蜜雪兒心急如焚。她打電話給梅蘭妮與艾莉莎,之後去艾莉莎與伊凡家待了數小時才離開——以前她幾乎無法這麼做。艾莉莎與伊凡晚上一起入浴時談論,這次蜜雪兒是真的下定決心了。她完全相信洛基永遠都不會改變,於是她決定離開他。

 

  星期天,洛基又來到保羅家,但這次他在門口猛踹亂捶,氣極敗壞地大喊要蜜雪兒出來。他用盡全身的力氣撞門,就像六個星期前在莎莉家那樣,因此門上才有了我多年後看到的凹痕。這次,他無法破門而入,因此換了一招,跟蜜雪兒說克莉絲蒂在家裡一直吐血。蜜雪兒當然知道這是謊言,但她還是跟洛基回家了,畢竟哪個做父母的不擔心孩子?不出所料,克莉絲蒂安然無恙。那天晚上,蜜雪兒最後還是回到了父親家,留孩子在洛基那兒過夜。

 

  到了星期一,克莉絲蒂與凱爾照常上學。他們在日記裡描述即將到來的感恩節,克莉絲蒂寫了她上週末在旅館游泳池玩水,到了感恩節時她會去見兩個阿姨們,還有奶奶也會從北達科他州過來,大家會一起坐在大桌子前面吃飯……祈禱上帝保佑大家。凱爾則寫了學騎腳踏車的過程。

 

  兩個孩子最後一次坐在教室裡上課的同時,他們的父親在最新版的《一鎳不拔》廣告中找到了一位點四五口徑美洲駝手槍(Llama)的賣家。後來,那位賣家向警方供稱,洛基有提到買手槍是為了太太,當時他以為他是要送禮。當時政府尚未立法規定必須對槍枝買家進行背景調查或是三天的購買等待期。

 

  蜜雪兒接了孩子放學後便回家,回到登記在她名下的房子。同一時間,洛基同意待在莎拉與戈登家。蜜雪兒帶孩子吃過晚餐後,開始進行睡前的例行公事。孩子們的牙刷擠上了還沒用過的牙膏。在睡覺前的某一刻,洛基出現了。

 

  當時蜜雪兒可能在想,我必須逃跑。

  她也許在想,要怎麼趕走他?

  又或者是,我受夠了;我要抵死不從。

  沒有人知道。

 

  洛基拿著從分類廣告買來的手槍,還拎了一罐汽油,他打算把房子燒了,讓他們看來像是死於意外,死於一場可怕的悲劇,葬身在起火的房子裡。他把口香糖揉成一團塞進車子的點火系統,以免蜜雪兒試圖開車逃跑。

 

  他走到屋內時,蜜雪兒肯定嚇壞了,並且連忙帶孩子們躲到地下室。她的錢包被抓破,裡頭的東西散落一地。當時她也許有焦急地翻找父親給她的防狼噴霧器。洛基先對她下手,開了四槍,胸口中兩槍,頭部與肩膀各一槍。她倒臥在地下室後面的房間。想必孩子們目睹了父親殘忍地殺了蜜雪兒。他們拔腿狂奔。克莉絲蒂頭部中彈,倒在樓梯前。接著是凱爾,洛基朝他開槍時,他差幾步就到樓梯轉角處,中彈後摔了下來,血跡從上面一路拖到樓梯底部。

 

  洛基將家庭影片的錄影帶裝到袋子裡,然後把袋子放在車庫。他草草寫了一張字條:我不是騙子。我全心全意愛著蜜雪兒。只有死才能讓我們分開。

 

  接著,他在房子四周淋灑汽油、點燃火柴,跑到地下室舉槍自盡。火焰熊熊燃燒,緩緩吞噬了整棟房子。

 

  他的死因不是槍擊,而是吸入濃煙而窒息。他倒臥在死去的家人身旁時,心裡或許在想自己到底做了什麼。或許他就是那時候在手臂上寫下:我是惡魔,或是我罪該萬死

 

  他們一家四口死於星期一晚上。

 

  房子在餘燼中悶燒,但從未真正冒出大火。當時是冬天,屋子門窗緊閉,因此火焰沒有氧氣可助燃。濃煙在屋內盤旋環繞,直到火勢在嘶嘶聲中逐漸消散,所有東西都燒得焦黑破爛。牆壁看起來彷彿融化似的。警方入內探查時,電視不知怎地還開著,畫面呈現一片藍色。這點艾莉莎也有印象。電視還閃著藍色畫面,但黑色的塑膠邊框全都燒毀了,非常詭異。每樣東西都蒙上了一層煤灰,牆壁、樓梯與窗戶都是。多數家具均化為灰燼。

 

  到了星期二晚上,蜜雪兒依然沒接電話,於是艾莉莎打電話給父親,然後他們打給了莎莉。他們三人前往蜜雪兒家,將車子停在漆黑一片的房子前面後,一踏出車門便聞到刺鼻的煙味與汽油味。保羅有房子的鑰匙,他走向大門時,腦中突然冒出了一個可怕的想法。他懷疑洛基可能設置了某種詭雷,因此叮嚀莎莉與艾莉莎不要碰任何東西。他緊張得心臟怦怦跳,打開了門,小心翼翼地踏了一步。他呼喚蜜雪兒。屋裡一片死寂,到處都是物品燃燒斷裂的劈啪聲,接著一陣氣味撲鼻而來。他們幾乎快無法呼吸。「我知道,」艾莉莎對我說,「我知道,我馬上就知道發生了什麼事。」莎莉看見兩個孩子倒在地下室的樓梯上,洛基躺在最下面,臉部扭曲。他雙眼瞪大的模樣至今依然令她驚懼。她說,那個樣子邪惡至極,那是魔鬼的臉孔。她端倪許久才確定那是洛基。她永遠無法忘記那充滿了痛苦與憤怒的扭曲容貌。那是一個別人曾經深愛過的人。後來,她覺得洛基的臉孔流露了某種東西,她說那是他內心的「混亂」。「他心中充滿痛苦,」莎莉表示,「他遍體鱗傷,有如行屍走肉。」多年後她才明白這一點。

 

  莎莉沒有看見蜜雪兒,但她知道發生了什麼事。她很清楚。她站在樓梯上害怕地尿了出來,然後奪門而出跑到了路邊。她急忙到蜜雪兒的鄰居家報警,並借了一條乾淨的褲子。

 

  艾莉莎跑到前院中間,跪在地上吐個不停。

 

  保羅衝到後院,到處尋找蜜雪兒的蹤影,想著她也許還活著,也許此刻正在某個地方。他跑到洛基停放野馬跑車的車庫,在那裡找到了錄影帶和洛基留下的紙條。

 

  警察抵達現場。

  他們找到了蜜雪兒。

 

(本文為《親密關係暴力:以愛為名的虐待與傷害》部份書摘)

 

 

書籍資訊

書名:《親密關係暴力:以愛為名的虐待與傷害》 No Visible Bruises: What We Don’t Know About Domestic Violence Can Kill Us

作者:Rachel Louise Snyder

出版:馬可孛羅

日期:20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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