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雄》:天下並不證成英雄

《英雄》劇照。

 

  小時對這部電影十分有印象,除了武打明星李連杰外,還有絢麗到無可復加的畫面,隱隱約約記得劇情是個刺客取功步步進逼於秦王,然而最後卻是不殺,選擇捨身而遭賜死。對於較為幼稚心靈那時的我,當然覺得莫名其妙,電影合理地發展不正是要壞人被好人殺死,正義擊敗邪惡,如此簡單線性嗎?

 

  《英雄》劇情略是趙人無名喬裝成秦人小官,以長空、殘劍與飛雪三人之兵器,獻給秦王以表除去三大刺客之功,進而可與王對飲取得封地與賞金。然而,這些他都不要,唯一目的是是刺秦。故事從他擊敗長空取得銀槍,進而去往趙國求殘劍寫一「劍」字,這字,是去除十九種變化的第二十種,而要從這一種去悟出他的劍法,以求擊敗殘劍。愛侶殘劍與飛雪經由無名挑撥離間後,飛雪殺了殘劍,殘劍的僕女如月為他報仇。

 

  但這是假的,秦王如此戳穿,秦王認為三人犧牲自己以求無名刺秦成功,如同聖王具有慧眼以望穿一般。然而,這卻仍然是假的,真正的事實是無名沒有真的殺了長空,也沒有真的殺飛雪與殘劍,無名劍法之高超可以不傷及臟器地受一劍,以瞞過秦軍之眼目。

 

  但唯殘劍阻止了刺秦,在日日習字之中寫著「劍」這一字,他悟出了個道理,而這道理是劍的第一層次是人劍合一,劍即人,寸草皆器;第二層是劍於心,透過劍氣即能退敵百步外;最高境界則是手心皆無劍,心胸包懷一切,不殺。這劍法境界乃是秦王在聽取無名的敘事後看著「劍」字悟出的道理。

 

《英雄》劇照。

 

  劇中時間的三年前殘劍與飛雪就已殺入秦宮,然殘劍在取勝秦王之後卻未刺殺,卻僅在其頸上輕輕抹上一劃,訴說的正是我能取你性命但我未取,隱而未說的是要秦王自身體會。殘劍心中所想,於其勸退無名時寫得二字說明了一切:「天下」。

 

  「天下」,正是整部片的主題,無名之家人遭秦軍所殺立志刺秦,飛雪父親趙震將軍戰死沙場後飛雪也立志刺秦,殘劍同為趙人也因與秦國戰亂而欲刺秦。但是,書法中悟出道理的殘劍,為了天下,放棄了刺秦。結局中的無名犧牲己身受萬箭穿心,也是因為天下。

 

  相較於幼時的觀影單純欣賞畫面,於現時再見則可發現其中處處都正正是意識形態「宣傳」,包括在中華奧秘的書法中悟出劍法,再悟出最終境界的不殺與和平;包括尚未悟透殘劍思緒的無名,秦王卻在迴身看向「劍」字時悟出;包括女性的飛雪為了報仇,又或者是在各種故事版本因兒女情長殺傷殘劍,但具「理性」的男人殘劍卻願為天下放下這種「小情小愛」,更別說如月這角色從頭到尾只為殘劍生死,更形女性角色在其中是種「感性動物」。

 

  這意識形態的宣傳正在於中華民族文明被建構的根基:「天下」,以自身為中心,而將疆域擴張再擴張,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即為此意。秦國時期雖尚無民族主義,但帝國主義的性質卻是無可滅除,所以才統一度量衡與文字,所以才征戰諸國,這些都在今日的「歷史」中被記載,而支撐燒殺擄掠征戰連年的理由即為「天下」,就連焚書坑儒滅百家亦同。為了「統一」,「統一」正是為了「天下」。

 

《英雄》劇照。

 

  然而,電影中我們卻無法看見為了「天下」而生靈塗炭,是否因為不如此殺戮就會有更接近地獄的景況,例如諸國連年戰亂是否橫屍遍野,秦王滅諸國以求和平以成類似利維坦似地巨靈國家,即主權者雖為令人畏懼的巨靈,但卻收攏了遍在地恐懼,成為所有人畏懼的唯一對象,秩序於焉成形;更進一步,殘酷若是作為一種「必要之惡」的存在,也可以上升到效益主義的哲學辯證層次,去證成不殺一人將死千百,引導觀眾思考這人「殺不殺」的問題,卻非僅如片尾百官的聲林慫恿秦王「大王,殺不殺?」如此複誦;柏拉圖也提出了「哲王」的觀念,張藝謀似乎想呈現的是一位無人能解孤高「寡人」,無人可知其用心良苦,暴虐至極卻是為了天下大業,知己者卻為趙國刺客,一為殘劍,另一則為無名,此二人劍法之高皆可輕取秦王性命,但是因為悟出了劍法最高境界「不殺」,因此捨身取義,秦王流著淚處決了無名,但這裡又凸顯出了個矛盾,若說悟出最高境界的刺客二人道理在於「不殺」,那麼同悟的秦王何以卻不「不殺」?

 

  其一仍是回歸主題地因為天下,必須殺,不得不殺,若今規定不予貫徹,天下大亂則大業廢弛,過往屠刀皆為枉然;其二是君王不受凡人律令之約束,天子性格如同西方君權神授般地可超脫於俗世法則之外,而在經過信仰之躍(the leap of faith)時,正是因其「不合理」才具有神學的氣質,信仰本無需理由(reason),因為信仰之物乃為「不可言說」。

 

  對比於中共的領導毛澤東的政策,大躍進也好、文化大革命也好,死亡人數動輒上千,又或者今日香港反送中,還是法輪功或新疆,這種種的死亡其實都是為了「天下」。是的,秦王或者中共知道這些性命在流喪,但作為領袖就必須能人所不能,捨去家恨的小情小愛,該殺就殺,而這樣的荒唐點正如同古諺的「刑期無刑」一般,打你是為了以後不再打你、殺你是為了以後不再殺人。然而,哲學問題與數理可不相同,負負可無法得正,先強制性交再殺人可不會因此就成為無罪,反而是罪上加罪,更無可赦。

 

  這部電影的畫面簡直絕美,打鬥如同舞蹈般、場情之滂薄如兵士喊著:「風!風!風!」的懾人、色調之鮮豔,此等藝術價值無法否認。但同時,我們也必須認知到這絕對是個意識形態宣傳,這從其對於「天下」之理所當然、無需解釋的電影處理,正代表著其目的受眾正在於原先即有此理解的觀眾。但是,作為不同政治文化區域的我們卻該反思,是否為了天下,其他情感皆可抿棄?以天下為器的中華史觀是否為不可質疑的教條?而為天下放棄「我群」人死亡(無名的家人、殘劍的國人),這樣的人格是否具有美德而堪稱為「英雄」?

 

 

電影資訊

英雄》-張藝謀,20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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