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於故事的結局…最後什麼都推給蘇聯間諜這樣未免也太…」
「別太鑽牛角尖!現在這種時局什麼都推給蘇聯就對啦!」
──浦澤直樹《比利蝙蝠》
每結束一個求學過程、往下個階段繼續之前,總要先斷捨離一下這段時間裡所累積起來的課本、考卷、參考書,認為不會再用的就捨棄,雖然被留下來的東西卻也未必會一直被記著。的確,第一時間就被果決地丟掉的數學課本,裡頭有許多東西再也沒有出現在我的生活中,然而至今仍放在置物箱裡的地理和歷史筆記,儘管裡面註記的內容再仔細,卻也沒能成為現在的我理解這個世界的依據。
氣候會變,世界情勢也一直在變,種種在課本裡的「概論」都只是對這個世界的初步認識,接下來更多的就是自己的事了。但檢視自己一路以來的學習經驗,概論卻常會成為一種「蓋論」,原本應有的概略認識成為既定印象,甚至常常是帶有成見的,於是對現實世界的認知就在課本裡、考卷上、教室中止步。
世界是平的,他們只是書頁上的色塊。
從前從前,北方有個又大又冷的國家,總是來意不善。
這是我大學之前對俄羅斯的「蓋論」。
然後,我考上了斯語系
點開大學榜單看見「斯拉夫語文學系」這一行字,從那瞬間的「這!」和「蛤?」開始,驚嘆號問號便向未來無限延伸。當時的我對於俄羅斯、對於俄文,對於這個即將到來的未來可說一無所知。
問號交給Google之後連結到那陣子人氣很高的Vitas,想至少知道俄文聽起來是什麼模樣。一個人在家靜靜的午後,音樂播放著,像是不知何時會有暗器出現般令人膽顫,以為終於安全平靜的時候,鬼魅高音又忽然無預警出現。
我想這個國家可能還有點驚悚。
然後回頭向國、高中的課本和講義求救。
地理課本裡,獨立國家國協是一起介紹的,關於雨量季風洋流氣候帶,還有高山河川物產交通都介紹到了,不過到頭來我只記得俄國地處高緯,冬寒而長、夏熱而短,還有俄羅斯是世界面積第一大國家,是為金磚四國之一。
沒錯,北方的確有個又大又冷的國家。
接著是歷史課本,西洋史裡,從革命到冷戰,凡是出現關於俄羅斯的描述三句不離戰爭,而且總有許多的名詞需要解釋:例如二月和十月革命其實並不是發生在二月和十月,而是儒略曆的時間,並非現在所習慣使用的西曆(格里曆);此外還有我總是搞混的布爾什維克(большевик)和孟什維克(меньшевик),起先以為是人名,後來發現原來其實是黨,老師一定有說過這兩個字的原意,但我卻直到學了俄文,學到「大、多」的字根是больше-,менько- 則是指「小、少」時,才真正明白這兩個字的的確確指的是多數人和少數人啊。而中國史近代史裡無止盡的割地賠款和不平等條約,到後來政治角力之下不斷變化的「反共抗俄」、「聯俄容共」等口號,讀得頭昏眼花的我,俄國的角色於我來說看起來總是呈現一種虎視眈眈、居心叵測的狀態。
沒錯,北方有個又大又冷的國家,總是來意不善。
他們說的話名列世界難學的語言之一。
然後,我去了俄羅斯
後來去拍出國用的證件照時,有點年紀的老闆瞪大眼睛看著我:「你要去共匪的老巢啊!」蘇聯解體了二十多年後,蘇聯和共產的形象代替著俄羅斯在生活裡現身,原來當一件事成為歷史的時候,很多習慣還很難改過來。歷史課本上寫到的蘇聯對我來說是歷史,那是一個過去的用法,但對老闆和經過那時代的人來說,俄羅斯也許才是一個不明所以的稱呼。
即使學了俄文,俄羅斯是個難以理解的國家,但連俄國詩人都自己說出「俄羅斯不是理智所能理解」這樣的話,這地方確實有點神祕;但真的到了俄國,這句詩反而成為一種安慰,遇到怪事,竟然還有個奇幻的理由可以支撐下去:畢竟這不是一個理智所能理解的地方啊,然後兩手一攤就讓它過去了。這種模糊也許是來自於無可歸類的矛盾,橫跨歐亞的俄羅斯,對亞洲國家而言屬於西方,但對歐洲來說,俄國卻又是個東方的存在。這是既歐洲又亞洲,同時又不歐不亞的俄羅斯矛盾。
這種矛盾也不是最後什麼都推給蘇聯的間諜就可以解決的事。
認識了一點俄羅斯,才發現美國角度之外的觀看方式。
然後,我發現...
對一個一直以來上課專心放學唸書不問世事的乖(?)學生來說,以往我對世界的概念,總是悲傷地透過某個失序的事件或是無可挽回的災難,才使得這些課本上的平面色塊立體起來成為現實。
平的從來不是世界,而是自己的視線。在聖彼得堡的軍事博物館裡看到圍城時小女孩坦雅的筆記,一張又一張寫下幾月幾號誰又死掉,直到那張「只剩坦雅一個人」的時候,忽然覺得全身好冷。
這不是什麼邪惡大帝國底下的剽悍人民,而是戰爭與飢寒之下的某個孩子。
如果世界是課本裡的樣子,坦雅就不曾存在,也就不會死去。
但老師沒說的是,這世界真正的模樣其實和課本、和電影裡的都不太一樣。沒有地方可以用一句話就能解釋完全,所以也沒有全然的好國與壞國,更沒有絕對的英雄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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