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情,或者說是一種現代邪教:《愛情的哲學》

如今,愛情本身就已經成為愛情的目的。

 

文|Richard David Precht

譯|闕旭玲

 

 

  「如今,大家談論愛情和家庭的方式就像幾世紀前人們談論上帝一樣。渴望的是救贖與慈悲;爭辯的是不切實際的流行看法,在渴望的密室中所具有的真實性,這一切都帶有幾分宗教意味,即將彼岸的希望寄託於現世。」

 

  這是二十年前德國社會學家烏利西‧貝克與妻子伊利莎白‧貝克在驚世之作《愛情的正常性混亂》(Das ganz nomale Chaos der Liebe,一九九○)中所點燃的火花。這本書針對現代愛情提出了許多看法,包括頗具爭議的觀念與大膽推測。近三十年來,烏利西‧貝克帶有挑釁的觀點豐富了德國的社會學界。他任教於慕尼黑大學和倫敦政經學院,是思想的先鋒,個性天真憨直。身為左派的他,政治立場反覆無常,一下子是激進、敢衝、不肯妥協的前衛派,一下子又是深思熟慮、瞻前顧後的保守派。

 

  貝克鼓吹「極端個人化」,對他而言這不僅是理論,更是實際人生。貝克最特別的一點是,無論當代德國社會學家在研究什麼,都可以發現貝克已探索過該領域。貝克乃現代思想的開路先鋒,是意義問題的先驅,他也是傑出的修辭家。

 

  貝克的書就像末世寓言:人們一直在追求愛情,卻再也沒有能力去愛了!對許多社會學家而言,《艾莉的異想世界》確實如貝克所言,代表的是:「愛情變得前所未有的不可或缺,同時也是前所未有的難以覓得。但越是不可能,愛情就越顯得誘人、充滿象徵性、令人神往且具有救贖魔力。如此莫名其妙的運作法則隱藏在離婚和再婚數字的背後,隱藏在那股瘋狂渴望的背後,想要在『你』中找到『我』,並藉此尋獲解脫。這股救贖的飢渴讓世人奮不顧身、前仆後繼。」

 

  現代人既是獵人,也是採集者,一心一意追求性與愛、陶醉與滿足。這一切迫使「過去藉由上帝、國家、階級、政治和家庭而得以治理的世界,完全被取代了。現在唯一重要的是我,除了我還是我,不然就是能幫助我成就自我的你。如果這個你不行,還可以換另外一個你。」

 

  所以,我們追求的根本不是另一個人?我們要的根本不是一個合適的伴侶,因為最後我們不但找不到,甚至也不想要那個絕對了?如今,愛情本身就已經成為愛情的目的。生活在這個社會的戀人都知道,愛情自始至終避免不了失望,電影裡的情人一旦得到彼此,接下來就沒戲唱了。高潮迭起已過,劇情無法上攻,只有走下坡了。

 

  在這層意義上,烏利西‧貝克視愛情為宗教。愛情乃「宗教後的宗教」、「正統後的正統」、「全心關注自我發展社會中的一塊聖地」。我們熱愛、崇拜、渴望愛情。我們整個身、心、靈都渴望投入愛情的懷抱。愛情超越了所有,是最重要的一種狀態。廣告與媒體不斷推波助瀾,讓我們對愛情的想像無限擴張,渴望在對方的懷裡得到救贖,渴望在床上達到人我合一的境界。

 

  二十年後的今天,貝克的主張依然有效嗎?艾莉是個在沒有神的世界中尋找神的絕望者?是在鞋店裡流連的德瑞莎修女?無庸置疑,今天的愛情是取代了過去宗教曾具有的功能。在宗教中世人期望獲得與神同在的一體感,只要你相信基督教的上帝,祂就會如你所是的接納你,這樣的內在聯繫曾是人們的心靈支柱。藉由上帝的安排,人們在世上找到安身立命的處所,就像愛情能為我們提供避風港,讓那艘名為「共同體」的船靠岸。

 

  西方的宗教信仰逐漸沒落,或許就是因為人們在愛情裡發現新的宗教?還是剛好相反,因為虔誠的信仰沒落了,人們才亟需替代品以彌補留下的空白,而讓愛情有了發揮的舞台。只是誰都沒想到愛情會蓬勃發展到這地步。

 

  把對愛情與宗教的想像相提並論,乍看之下並無不妥。就其發展史來看,人類對它們的需求頗相似。人類生物學家卻認為,不管是愛情或宗教信仰,對人類而言都是多餘的。之所以仍會對二者產生渴望,因為它們是人類感性的副產品。其作用都在於填補人類因追問「意義」而形成的巨大缺口。

 

  一旦開始知道提出這問題,它就在我們的生命形成缺口。宗教信仰和愛情,衍生自人類的情緒及社交智能,它們都是「拱肩」。比起愛情與宗教的相似性,更令我們驚訝的是:在人類的歷史上,它們大多是分開的。在一神論的信仰傳統中,總是出現兩相對立的觀念:愛與恨、兄弟之邦與非我族類、教友與敵人、棕枝與刀劍。幸好,現在絕大多數的一神教,例如基督宗教,都不再要求信徒相信只有自己才是唯一的真理。現代宗教不再號召聖戰而是追求和平,許多充滿價值的教義也保留下來,例如樂善好施、友愛他人等。

 

  愛情與宗教的共通點是要求全然、極致。兩者都追求完整,完整的人、完整的個人小宇宙。但要掌握住個人、其生命與世界的完整性,根據人類的理解,這是不可能的事。徹底、極致的境界是無法理解,而是要去體會,且是一種自明(Evidenzen)的體會。

 

  說得白話一點:完整性必須靠感覺!就像我們對上帝、對死亡的理解總顯得不足,我們對愛情的理解也總是有侷限。德國英美文學學者與文學理論家沃夫岡‧伊瑟爾(Wolfgang Iser)說:「只要我們活著,我們就不知道什麼是活著。如果嘗試要去知道,當我們活著時,什麼是活著,我們就被迫為這個無法得知的事情創造意義。我們得不斷創造各種想像,同時也要創造反駁的論點,因為需要去解釋與說明真相,而這才是能突顯其兩難的唯一處境。」

 

  關於愛情,無論我們相信知道了什麼,它都只是一種離開了我們的幻想,便失去真實立足點的想法。正因為如此,它反而能讓各種看似完美的感受與自我感受,盡情發揮。愛情無法被推翻,頂多讓我們失望。我們可以在愛情中感受人我合一,卻不必真的跟對方變成連體嬰;我們可以在愛情裡感受水乳交融,卻不必真的跟對方融在一塊。我們看見「源源不絕的可能性,雖然那在別人眼裡是大胖子、鬍碴,和(嘮叨個沒完的)言不及意。」

 

  此刻即天堂!愛情取代了宗教原本具有的社會功能,成了宗教的後繼者。根據天主教教規,教徒終身不得(若有,只准一次)申請退教,而今天的愛情關係是可以單方面終止的。如果天堂夢碎跌落地獄,便可以解除這項結合。

 

  這一點讓宗教與愛情分道揚鑣。愛情雖然也能提供慰藉、給予接納,點燃希望、塑造意義,但愛情始終是兩個相愛個體之間的事。但宗教不同,它能創造社會意義,為眾人訂出行為規範,形成社會上人與人交往的道德標準。視愛情為宗教的替代品,只會導致嚴重的不合群和排他現象。愛情眼裡容不下沙子,頂多容得下幾個小孩。

 

  在愛情中(大多數的情況)沒有第三者,兩人對抗外在世界,而內在世界就像個防核防空洞,但是只有兩個位置。無所謂,重要的是我們擁有彼此──喔,或許還有金莎巧克力……。

 

(本文為《愛情的哲學》部分書摘)

 

書籍資訊

書名:《愛情的哲學》 Liebe: Ein unordentliches Gefühl

作者:Richard David Precht

出版:商周出版

日期:20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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