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的淪陷都是二次淪陷。

 

　　帝國周邊的弱勢民族都曾經有過自主獨立的機運。1934年，西藏的進步派平措汪杰曾在國共內戰結束前夕，警告拉薩當局，一旦國共內戰結束，共產黨會立刻揮軍西藏，他主張西藏必須走國際路線，向國際世界開放，才是西藏的生存之道，他甚至親赴印度遊說英國人武裝西藏；1945年，東突厥斯坦共和國臨時政府委員會通過九項宣言，宣言主張「建立一個真正自由與獨立的共和國」，而為此，必須「永遠消滅中國在東突厥斯坦領土上的統治」。

 

　　今天的新疆、西藏、香港乃至於台灣，在戰後的國際秩序重整中，都曾經有過未來不再淪陷於中國的機運。它們後來的淪陷或許是因為軍事力量的落差，或許是因為國際強權的角力，更深層的因素卻是政治意識上的落差，中國在「一國」上對帝國空間戰略的超前部署，與週邊民族天真期盼「兩制」五十年不變之間的巨大落差。

 

　　共產中國的「一國」並不是民族國家的主權投射，本質上也不是發明民族的奧斯曼主義，也不純然是天朝中國的自我想像，而是一個帝國空間鬥爭戰略思維的產物。日後成為中國治藏重臣的平措汪杰，一生都沒有放棄共產中國所謂的「民族共和」理念，而他往後的人生悲劇，正來自於他對「一國」的錯誤期待。

 

　　香港人也曾經有過「民主回歸」的幻想，有過「兩制」自治邦的迷夢，有時候比一般人更不尊重常識的知識分子，也還會希望「認識到一國兩制包含了很多政治上的可能性」。不過，迎接他們的是帝國一國一制的鐵拳，以及純粹展示敵意與懲罰的暴力，從「港人治港」到「愛國者治港」沒有任何猶豫與心理障礙。

 

　　李怡在《時代革命電影訪談錄》中說，如果當初有一百萬人上街頭上街頭反對《中英聯合聲明》，英國不會敢簽，但更多的港人選擇移民，選擇安慰自己馬照跑舞照跳五十年不變。其實CEPA早就蠶食了「兩制」，香港今天所經歷，正在經歷的一切不過是final solution。

 

 

　　於是所有抗爭都是遲來的醒悟，藏人、維人與港人一開始都以為自己所爭取、抗爭的是維持一國兩制的現狀，但最後都會發現，原來自己早就已經淪陷。《中英聯合聲明》第一條是中國「宣布恢復行使主權」，意味著香港的「主權」始終沒有轉移，意味著香港早已淪陷於中國。

 

　　當發現自己早就淪陷的時候，所有的抗爭都是遲來的抗爭。

 

　　所有的淪陷也都是持續的淪陷，急救員Morning回憶在香港上街頭跟打仗沒分別，因為當局是拿著榴彈砲、霰彈槍指著抗爭者。當局並不在意失去一代人的民心與性命，極權體制的信念是它可以重新塑造下一代人的政治意識，這也是它已經在新疆與西藏的政治實驗。徹底消滅一個民族現實上絕無可能，然而，北京吃定的正是五十年後將沒人記得今天的香港，正如新疆勞動營的官員所說：「20年後你們這個民族就會消失了！」

 

　　曾經自認為國際金融中心的港人或許仍不太願意接受「殖民」一詞，但香港現在的狀況是道地的殖民，殖民是斷裂，是與過去一切記憶的斷裂，沒有文明之辯，殖民就是字面上的意思：重新殖入一個人民。

 

　　民族與民族之間的角力並不限於戰場上的軍事力量，同樣也在政治理念與意識的思想戰場。一個民族，如果沒有民主所鍛造的人民自主政治意識，都將為中國「一國」的網羅；只有透過民主體制掌握民族的自主命運，才能果斷拒絕「兩制」維持現狀不變的誘惑。

 

　　一個沒有國家的民族，將連哀悼亡國，思憶懷舊的資格都沒有。

 

 

　　「只有城籍」的港人近百年來的安逸與舒適不過是偶然生於中英帝國角力的夾縫，港人今天的遭遇不過重複新疆西藏過去的遭遇。

 

　　生在、被迫生在「時代革命」的時代，是所有帝國周邊弱勢民族的運命。沒有僥倖的選擇，沒有機會主義的騎牆空間，甚至沒有恐懼的本錢。沒有什麼比恐懼、比願意放棄自己的生活方式，會讓帝國的極權更蔑視，更當你無到，更看你無。甚至也不能習慣，因為習慣絕望比絕望本身更不幸。

 

　　《時代革命》是一部令人極為不適的電影，這一切的現實並不是虛構，所有的「動作」場面都不是綠屏合成，我們盼望電影不要再有下一個章節，儘管很清楚現實中的殘酷仍在繼續而且沒有下限；《時代革命》的訪談錄沒有宏偉的思想，只是一群渴望重新平凡生活的人。

 

　　影書中的情節都不是新鮮事，或許是對殘酷傾向本能的遺忘，或許是對聰明超然的賣弄，所以對那些畫面已經模糊了，但「不再記得」也是極權體制的拿手把戲，什麼都記不得才能同心共圓偉大復興的中國夢。

 

　　「不是時代選中了我們，是我們選擇改變時代。」勇武抗爭的蛇仔這麼說。

 

 

（本文部分內容原發表於台灣基進《時代革命》台北場映後與談）

 

 

 

 

電影資訊

《時代革命》（Revolution of Our Times）－周冠威，2022 [台灣] 

 

書籍資訊

書名：《時代革命》電影訪談錄 People in "Revolution of Our Times"

作者：《時代革命》團隊

出版：春山出版

日期：20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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