歐洲歌唱大賽（Eurovision Song Contest, ESC）在每年的四五月舉辦，是全歐洲每年最盛大的音樂表演活動。每個國家在經歷國內激烈的選拔後，都會推派一組代表參賽。歌曲的形式從古典到流行皆不加以限制，內容更是從生活到政治社會批判都有。烏克蘭不少的參賽作品和歷史（Jamala 的〈1944〉，2016 年的首獎）、民族民謠（Go-A 的〈Shum〉，2021 年第五名），甚至政治諷刺（Verka Serduchka 的〈Dancing Lasha Tumbai〉，2007 年第二名）有關，關心烏俄戰爭的朋友也可以從音樂的角度切入來了解這個國家。

 

　　不過，本篇沒有要介紹烏克蘭的參賽作品，而想介紹一個用有創意的方式帶我們思考「何謂健康」的作品：2022年塞爾維亞參賽曲，Konstrakta的〈In Corpore Sano〉。

 

　　〈In Corpore Sano〉這句是拉丁文，取自「Mens sana in corpore sano」這句話，整個翻譯起來是「一個健全的精神寓於健康的身體」。然而，歌名直接從這句話只截取了「於健康的身體」，而將「健全的精神」捨棄不用，就透露出這首歌背後的深意：精神疾病往往不被視為疾病。

 

 

　　身體健康的必要

 

　　歌手 Konstrakta 坐在洗手盆前，背後圍著仿文藝復興歐洲經文歌（Motet）式的合聲，以「我們沒有在作夢」（Onas eroproc ni somrefne snem）開啟旋律：薩塞克斯公爵夫人梅根頭髮那麼健康的秘密是什麼？／秘訣是什麼？（Koja li je tajna zdrave kose Megan Markl?／Koja li je tajna?）。

 

　　Konstrakta 便從前面的臉盆中掬了些水，開始洗起手來並自問自答：我認為，答案在深層的保濕中，就像他們說的，一個人的皮膚與頭髮可以讓我們看清他的一切。（Mislim da／U pitanju je duboka hidratacija／Kažu da／Na koži i kosi se jasno vidi sve）

　　曾經有記者問 Konstrakta 為什麼想從梅根的頭髮出發，她意味深長地說：「記者都稱讚凱特有漂亮的帽子，然而他們稱讚梅根有漂亮健康的頭髮。」

 

　　緊接著便是各種生活上健康訊號的小撇步放送：舉例來說：黑眼圈暗示著肝臟問題，嘴唇周邊的暗沉則表示你的脾臟腫大，腫大的脾臟並不好，不漂亮。（Recimo, tamni kolutovi oko očiju／Ukazuju na probleme s jetrom／Fleke oko usana, možda uvećana slezina? ／Uvećana slezina nije dobra, nije lepa）

 

　　這段收尾，手也洗完，她兩手合掌唱道：藝術家必須是健康的。（a umetnica mora biti zdrava）

 

　　背後的合唱也跟著反覆念誦，彷彿經文一般的「她要是健康的、健康的、是、要是健康的」（Biti zdrava, biti zdrava. Biti zdrava, biti-biti-biti-biti zdrava）。在唱到「應該要、應該要」時，又進入到下一個洗手的循環。

 

 

　　身體健康再自然不過了！（所以不用健保）

 

　　「必須要是健康的」這種想法，與強迫症中反覆洗手、追求乾淨的執念疊合。在這首〈In Corpore Sano〉入選成為塞爾維亞的參賽曲前，Konstrakta 接受訪問，並提到這首歌所描繪的心態：「我們處在一個『健康代表個人價值』而且需要付出相當代價來維護它的氛圍中。所謂的健康是個我們充份掌握事物走向的狀態：做這個、買那個、跟追新的潮流、聽那個… 才有辦法健康。這種壓力讓我們處於恐懼。然而，我想要表達的是，健康的確可以控制……到某種程度（而不是那麼極端），如此一來，我們對疾病，乃至於死亡，才能更接受這些曾讓我們如此害怕的事物。」

 

　　下一輪的洗手開始，藝術家說明了自己如何維持健康：靠著自律神經讓心臟跳動著，她也得以自在地遛狗。

 　　「還好我們夠幸運，有自律神經系統的存在，我們才不用自己來控制心律。」（Velika je sreća što postoji／Autonomni nervni sistem／Ne moram kontrolisati otkucaje srca）

　　背景的頑固低音宛如心律，叩合第二段反覆出現的歌詞：我放心地讓心臟自己跳動（Dajem poverenje, neka samo kuca）。心會自然跳動，進行下一個循環，這是種神的賜予。「上帝賜予我們健康」（Bože zdravlja）這句話便是對拉丁文尤維那利斯諷刺詩「你們應向神祈禱賜予我們健全的心靈與神體」 （Orandum est ut sit mens sana in corpore sano）的致敬。

 

　　更神的是，她居然用這一句收尾：（合聲：神賜我健康）我沒有健保。（[Bože zdravlja] Nemam knjižicu ）

 

　　在這句話出來之前，還以為單純是對「健康身體過於執著」的批判，沒想到話鋒一轉，直指國家對於人民健康服務提供的薄弱。

 

　　後來有記者發現，在 Konstrakta 曾經待過的團體 Zemlja gruva!，有位吉他手 Miroslav Ničić 死於血癌，而他當時並沒有健康保險。不過 Konstrakta 說，這首歌有多層涵義，並沒有單指這個事件。

 

 

　　以健康之名

 

　　這段在 COVID-19 疫情的時代裡點出了「以健康之名」所進行的各種作為：他們會監視我嗎？（以健康之名），他們會照顧我嗎？（以健康之名），藝術家是隱形的（以健康之名），你看不到我，多麼神奇呀（以健康之名）。（Pa kako da me prate [U ime zdravlja]／Da o meni brinu [U ime zdravlja]／Umetnica je nevidljiva [U ime zdravlja]／Ne vidiš me, to je magija [U ime zdravlja]）

 

　　雖然說因為疫情的關係，監測與衛生介入進一步地提升，然而藝術家仍是隱形的。為什麼呢？因為藝術家需要以一個健康的狀態，才符合大眾的期待，才能被看到。即使藝術家沒有身體的病，只有精神上的疾病，也往往不被視為是需要幫忙的。而在這邊，「她必須（moram）要是健康的」變成「她可以（može）是健康的」。

 

身體是健康的，那我們還可以做些什麼？

Corpus je sanum i šta ćemo sad?

罹病的精神裝在健康的軀體裡

Mens infirma in corpore sano

哀傷的靈魂裝在健康的軀體裡

Animus tristis in corpore sano

絕望的心志裝在健康的軀體裡

Mens desperata in corpore sano

驚懼害怕的心志裝在健康的軀體裡

Mens conterrita in corpore sano

那我們又該怎麼辦？

I šta ćemo sad?

 

　　當過度強調身體的健康而忽略精神疾患，在精神真的出狀況時，反而手足無措。強調防疫與治療固然重要，隔離與社會壓力所導致的精神失序也該加以重視。

 

 

　　塞爾維亞評論家 Tena Šarčević 表示，這個作品十足地傑作，因為它「傳達強烈與多層次的社會與政治意涵，而且還充滿娛樂性」。更有人將此作與同樣也來自塞爾維亞的知名行為藝術家瑪莉娜・阿布拉莫維奇（Marina Abramović）的《藝術要是美麗的 Art Must Be Beautiful…》相互參照。瑪莉娜在裡面也反覆地念著「藝術要是美麗的，藝術家也要是美麗的」（Art must be beautiful, artist must be beautiful），並不斷強迫症似地梳著頭髮。Konstrakta 也表示，她的確有意參考瑪莉娜，而且在她的作品裡想賦予這個概念不同的脈絡。

 

　　諷刺的是，這個作品本來也不是 Konstrakta 的主打作品。而這曲子之所以入選，則是因為它剛好長度是 2 分　59 秒，符合主辦單位的規定所以自動被加入審核之列。這曲子大概也會是 2022 年歐洲歌唱大賽裡，屬一屬二特別的作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