觀看,但不討論死亡:是枝裕和《幻之光》

在拍攝第一部電影之前,是枝裕和在電視台的工作是拍紀錄片。  

  在拍攝第一部電影之前,是枝裕和在電視台的工作是拍紀錄片。1991年,28歲的他在富士台電視台完成了首部紀錄片──《然而...在捨棄福祉的時代》追蹤山內豐德和原島信子兩位不同路徑、卻殊途同歸的疲勞人生。山內是厚生省負責處理水俁病的高級官僚,日夜面對產業公害與受害者控訴的輿論壓力,某天下班關在房間裡就再也沒有走出來;原島則是銀座的陪酒女郎,卻被拋飛於社會福保適當化的政策轉向,身染重病的她向區役所打過電話,最終僅留下一段電話錄音後,在家中自殺身亡。

 

  儘管紀錄片主題是對於社會福利及保障的探究,但這兩人最終的選擇卻觸及到另一個巨大問號:人為什麼最終會選擇自殺?就如同卡繆所言,這是一個真正嚴肅的哲學議題。你可能會覺得,這不是顯而易見嗎,社會外在的福保條件不利於生存,身心內部發生無法克服的變異云者,骨牌倒下第一張,最終就會決定最後一張止於何處的嚴謹因果,自殺理由表面上來看,就是種種刺激聚合而成的產物,只要把這些因素拆解開來,就能拼湊關於他們死亡的答案,但很多時候,這種理所當然的推論得不到理所當然的結果。

 

  是枝裕和後來將山內豐德的事件寫成《雲沒有回答:高級官僚的生與死》一書,他被少年山內所寫的詩所引發興趣,那飄盪窗外的雲曾經象徵著自由,到後來也沒有給他關於生命的答覆。曾經對於文學藝術有所追求的山內走入了日本官僚系統,當中發生了哪些改變,他想理解山內的自我毀滅,不僅僅是那些顯而易見所能代言的。

 

《幻之光》劇照。

 

  不知道是不是巧合,他的第一部電影《幻之光》裡也同樣出現了自殺的丈夫,某個雨夜,丈夫郁夫走在電車鐵軌上,特意選了轉角處,讓駕駛就算發現了也來不急剎車,妻子由美子來到警局之後,只得到他遺留下的鈴鐺鑰匙串,還有一連串無法理解的疑問。在此之前由美子觀察到的郁夫一切如常,就如同在長鏡頭技法前的觀眾,我們所看見的就只是一段段平實的生活切片,沒有過於濃厚的憂鬱躁動,亦沒有掉落貧窮線以下的生存困境,我們無法理解郁夫的死亡,同樣地,對於由美子來說,丈夫的死同義於一個永恆的謎語。

 

  但生活仍然要過,由美子帶著遺留下來的孩子前往能登,第二任丈夫民雄在那裏等著她,那裏是個色調陰鬱的小漁村,夜晚能在窗戶聽見浪潮聲。一貫以來的畫面語言開始發酵,導演常把鏡頭放在較遠的地方,你看不見角色眼珠的轉動、臉部表情的喜或悲,或者細部的五官姿態,只能捕捉他們含蓄的日常動作、角色們和漁村場景之間的關係。導演所給予每一幕的秒數也奢侈,就像小鎮午後總是迆邐延長、永無止盡的時間,人物移動離開畫框之後,我們仍然會注視著杳無一人的空間片刻。在資訊浪潮翻湧、五秒之內決勝負的速食媒體當代,這種講故事方法無疑是種挑釁,沒有人有時間去觀看平凡無奇的生活面貌、關注人與實體空間之間的關係,以及一個沒有答案的問題。

 

  時間作為影像語言中的環節之一,時常感覺它不僅是技術層面上的參數,不僅控管敘事或冗長、或精簡、或跳躍的型貌,它更決定了閱聽者是如何進入影像世界,以怎麼樣的心理狀態琢磨那些映射於畫面上的他者議題,換言之,電影裡的緩慢時間更像是挑戰閱聽者原先的生活慣性,憑依著不完全熟悉的視聽體驗,緩慢的注視、緩慢的移動、最終會引發另一層的質變,感官帶動心理格局的些微變化,或許會有更多餘裕去思考,緩慢的意義是什麼。

 

《幻之光》劇照。

 

  你可以說這是過度詮釋了文藝片都有的拖沓節奏,但在《幻之光》裡,緩慢的確帶來了與內容相應的微妙經驗,郁夫的死亡並不是速度得以遺忘或解決的事物。最終,由美子跟隨著村落裡送葬的隊伍來到海邊,仍然問起了那個沒有答案的問題,到底為什麼?為什麼他會毫無緣由的選擇自殺呢?趕到海邊的民雄卻和她聊起另一個回憶:

 

「他說:『大海在呼喚著我』,我老爸以前也時常出海,他說自己一個人在海上時,可以在海的遠方看到非常美麗的光。大海不斷閃爍發光,呼喚著他前往,我想無論是誰一定都有過類似的體驗。」

 

  這是一個很美的解釋,死亡在此被美化為神秘體驗,與光的絢麗、呼召和啟蒙意象連接在一起,抽離於社會和生命的脈絡,自殺得以是一尊藝術珍品,我不知道是枝裕和是不是喜歡這個收尾,因為相比於他的第一部紀錄片,這樣的死亡美麗,卻也太過銳利。相較起來,他在之後電影裡對於死亡詮釋有不同的變化:《橫山家之味》溺斃的哥哥促成家人聚首,闡發家庭關係的愛恨如棉絮裡藏有針、《小偷家族》裡奶奶初枝逝世祥和,證成了無血緣也能如真正家族般讓人安心酣眠、《海街日記》更是始於四姊妹父親的喪禮,開啟讓姊妹間重新接受玲的契機,終於另外一場二之宮阿姨的喪禮,電影漸暗在四姊妹在海岸邊信步踏浪,卻總是留在彼此幾步之遙的牽絆。在那些篇章當中,死亡或許是個人的終結,但它都以各種形式開展了人際關係裡的下個階段,無論是對於緊張家族關係的釐清舒緩、或者是殘存互動的溫潤證明,死亡都如土裡發芽的種籽般,是個未完成的逗點。

 

《幻之光》劇照。

 

  當然,《幻之光》當中的自殺不同於其他各種死亡,它是非受迫性的自願毀滅,是對於周遭親密他人的某種否定,要被迫心平氣和、溫馴和順的對待它,也可能只會流於濫情,這麼說回來,那道光反倒合適,永遠不了解的我們並不多去揣測,就留給人們在影像的時間裡,在真實的時間裡去對話、思考和消化,就如同他於《雲沒有回答》的前言中所說的:

 

「我不喜歡用議題或訊息這類詞彙來闡述或是被闡述作品。會被這類詞彙歸納的作品,鐵定是因為處理人的部分太弱了。我一向邊拍電影邊思考。沒有人的存在是為了故事或議題。我們只是像那樣的活著──生命翻滾於那些樣態的活著。」

 

  死亡作為一種議題被闡述,我想我是說得太多了。

 

 

電影資訊

《幻之光》(幻の光)—是枝裕和,199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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