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論反思和平或者記錄戰爭,紀錄片導演吉安弗蘭科‧羅西(Gianfranco Rosi)關注的始終是人與生活。在2017年完成的《海上焰火》(Fuocoammare),羅西以一個接受許多難民的荒遠小島──義大利國境之南蘭佩杜薩島(Lampedusa)──作為人類共存的地球的縮影,揭櫫一己理念:生活平靜安寧的世界必須對另一個時時受死亡爭戰威脅的世界表明態度。2020年的新作《戰地夜曲》(Notturno)或可看作《海上焰火》續篇,主題從難民轉而關注中東戰爭下的眾生共相。
紀錄片的形式樣貌,在於導演切入的觀點與美學設計:可能趨向提問採訪、評論議題、鋪排戲劇;也可以近似私密獨白、散文紀事、哲思詩意。《戰地夜曲》趨近後者如若散文詩,全片影像純粹緻密,超然於所有歷史與政治之上,專注於捕捉連年戰爭中人類生存的狀態。
中東的政治對立以及軍事衝突已經動盪超過一世紀,《戰地夜曲》正是關於這個彈藥庫的紛擾爭戰。除了電影一開始用簡潔的文字說明中東戰亂的歷史背景,並略及拍攝地點(伊拉克、敘利亞、黎巴嫩、庫德斯坦邊境)以及蹲點時間(三年),電影排除所有歷史背景和人物地點說明。導演真正要記錄的不是戰爭而是生活,空間是生活的載體,所以他剪入大量地景:殘破頹圮的城鎮與巷道,空寂孤絕的碉堡監獄,遼遠荒涼的水澤原野,廣闊靜謐的晨曦夜色。這些地景空鏡是每個故事轉折之間的標點,是整個影像有機體的呼吸。
片中有不少男女戰士,但是沒有直接呈現任何戰鬥,也不見死亡場景,只有悲傷的母親誦念悼詞,看著亡兒被處決的照片。戰爭遂成了鬼魅魍魎,透過遠方連天砲火與錚錚槍響宣示其恐怖的存在。觀眾旁觀倖存者的日常與創傷,注視他們的痛苦,試著理解戰爭的殘酷:不只是無所不在的生離死別與生命威脅,更是艱難的生存掙扎與心理折磨。戰爭恍如日常生活中不真實的夢魘,成為人類一切暴力相爭相殺的隱喻。
「我堅持《戰地夜曲》是人與人相遇的電影。」導演如是說。他不帶攝影機做田野調查有好幾個月的時間,更在當地生活,讓自己有充分的自由採集故事。片中所有入鏡的人物都是偶然相逢,主要以五個族群代表亂世眾生:喪子的母親、軍人戰士、精神病患、劫後餘生的兒童,有六、七個小孩生活困頓的家族。
入鏡的軍人以女性居多,她們或備戰或站崗或休憩或偵查敵情,全無與敵人對戰的場景,紀錄片無須重複新聞影片以及戰爭電影的暴力。精神病患在療養院排演一齣關於國族歷史的戲劇,他們熱愛國家有堅強的獨立意識,誦念台詞鏗鏘有力,然而他們受禁錮的心靈只能以戲劇療養創傷。戰火煙硝下最讓人觸動的是兒童的處境。逃出伊斯蘭國集中營的兒童在庇護所裡,以言語、畫作描摹伊斯蘭極端組織的暴行。告白的兒童口氣都非常平和,彷彿說得是別人的經歷,也許唯有如此他們才能抒發深重的恐懼。他們的畫作線條非常簡單,每一張都在控訴人類的殘暴與殺戮。牆上貼滿兒童塗鴉的畫,最令人震懾的是一整張塗滿橘色的畫,橘色正是伊斯蘭國集中營囚犯所穿囚衣的顏色。畫中沒有武器,沒有流血,沒有行刑,沒有殘破的肢體,只有一種顏色,卻指涉了所有恐怖暴行。
全片篇幅最多的是少年阿里一家人,他們是戰火煙硝下平民生活的縮影。成年男女都去參戰,也可能都戰死了,一家六、七個小孩只由一位女性長者照養。最年長的阿里最多不過十一二歲,卻是全家的經濟支柱,靠著打零工賺取微薄的收入。他半夜拖魚網到凌晨,有時當陪獵人撿拾獵物;他甚至學會打獵,獵取小鳥讓一家人加菜。攝影機常以俯瞰的視角看望在起居室席地而睡的孩子,鏡頭維持著距離,遠遠記錄這一家人。然而攝影機有幾次打破客觀距離,用特寫貼近少年阿里幽淒的臉,他眼神空茫凝望著吉凶不可測的未來。少年阿里的生命凝結了所有平民共同的命運。
《戰地夜曲》是很沈靜很私密的紀錄片,即便蹲點記錄的幾個國家是全世界最騷動不安的區域。吉安弗蘭科‧羅西有強烈的意志堅持自己的影像美學:「我在每一個故事尋找深刻的真實,當深邃的私密變成一種典型,就有普世價值。」他抹去所有人為介入的痕跡,讓對話極少極簡,讓影像的流動與真實的聲音主導電影的節奏韻律,讓私密的生活細節提煉節制的內在戲劇性。
片中有一對深情夫妻,兩人在頂樓休憩讚美夜色同時,遠方傳來連番槍響,但是他們絲毫不受干擾,依舊安然自得享受美好的時光。戰爭的陰影很真實,在困頓中尋找美,認真活下去同樣真實。維吾爾族農民,即使吃不飽,仍會種植玫瑰;戰亂中的敘利亞人,即便流離失所,仍會種植樹與花。《戰地夜曲》要說的或許是同一件事。
電影資訊
《戰地夜曲》(Notturno)—Gianfranco Rosi,202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