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吔,安啦!》:如果孤獨死去是我的宿命

《少年吔,安啦!》新版主視覺海報。

 

  《死侍》曾說過,所有電影本質上都是愛情電影,只是有些開始於謀殺。這句話我贊同一半,我反而認為幾乎所有故事都主訴「孤獨」,只是有些開始於謀殺。《少年吔,安啦》就是一部這樣的電影。

 

  前兩年有一陣我很迷黑幫電影,除了重刷多次《教父》一二部曲,《愛爾蘭人》、《紐約黑幫》、《疤面煞星》、《霸道橫行》……幾個月裡,我的生活在槍林彈雨裡沒有止息,拉開窗簾不慣於城市裡的寧靜。江湖道義和槍聲淋漓讓人過癮,我望著小窗外的台式招牌卻總有斷裂之感,故事裡的烏雲難道不曾飄到這裡?

 

  電影裡的少年歪嘴一笑,笑我低估了30年前一眾台灣電影人變的那場魔術。

 

 

  蒙塵的青年天使

 

  一如所有幫派電影,拉拉扯扯的無非毒品槍枝、黑白兩道和糾纏不清的龐大家族,親戚過去又是誰的親戚。阿國和阿兜誕生在這裡,90年代的北港。他們似乎一降生就在那座撞球館裡,出生時已經10來歲,生著抽大菸和嚼檳榔的天生本領。

 

  就像《教父》,電影裡總有婚禮和喪禮,以及儀式底下蠢動的權力關係。幫派老大捷哥一次尋仇,帶上這兩小弟把風。然後婚宴流水席間槍聲散落,慌亂之際他將兩把手槍遺留給二人。從此絕對武力加上一點中二病,阿國和阿兜橫衝直撞,從北港闖到台北,肆無忌憚地就在街上和夜店裡噴出子彈。他們要的是恐懼,來自平庸眾人的恐懼,那是腐敗權力孳生的溫床,少年被那些害怕的眼神慣壞,益發「邱條」。真正有影,再看我久一點?

 

  一幕經典場景,阿國站在天橋上向底下計程車司機叫囂,拔出懷裡大黑霰彈槍管,那段台詞成為影迷津津樂道、回味不已的名言:「我送你上山頭!」讓人想起疤面煞星那幕:「Say hello to my little friend.」然而二人組多麼桀驁不馴,終究只是江湖上兩個小毛頭,消息走漏,道上弟兄找到借居的旅社算帳。阿國死在那場尋仇血戰,阿兜僥倖逃過一劫,卻永遠為兄弟的孤魂牽絆。阿國遺留的日記裡寫滿了自己多怕孤單,卻依舊孤獨死去。雨一直下,像他的悲哀。

 

《少年吔,安啦!》劇照。

 

  幫派電影裡的「她」者

 

  過去少有人談幫派電影的女性角色,是因這類型片通常沒有女人插足餘地,她們往往只能是大哥身邊的綽約女人,或趕著孩子的溫婉母親。想想《教父2》麥可柯里昂關上的那扇門,永遠將妻子凱留在門外。《少年吔,安啦〉也不例外,在鏡頭下把唯二女性角色都描繪得像「絆腳石」。或許會有觀眾憤恨,要是美美給了捷哥車鑰匙,而不只是鎖門兀自哭泣,那麼阿國或許不會死;也許另有觀眾認為,在槍戰後的旅社房間裡,小琪若不要顧著哭,早些說出阿國可能的去處,事情也許不會演變如此。

 

  難道哭泣和尖叫真是女人原罪?我總覺得對她們不甚公平。這些「她」者往往被抽離、被異化,觀眾和劇本默許她們要安靜乖巧,否則會「亂了大事」。當然故事已無空間再對她們著墨,執著於三十年前的電影語言也不免孩子氣(但現在可有好些?),只是若能還予她們主體,女人也許不只有哭喪和妖豔的側臉。

 

《少年吔,安啦!》劇照。

 

  幫派版悲情城市

 

  少年吔安啦不僅反映了當時台灣幫派生態,連帶深埋複雜的族群議題,有那麼點幫派版《悲情城市》的味道。權力總用恐懼支配人民。阿兜的母親是美國人、父親是外省人,他則是操著台語的洋皮少年。有一幕阿兜不停被質問到底要走要留,向來多話的阿兜一句也吐不出口,最終連沈默也換來一陣鬥毆。也許他自己也沒有答案,夾在90年的縫隙裡,哪個台灣人對最終歸宿有切實的答案?北港的家是他的牽絆,即使逃亡在外,他也不忘時刻撥電話回家,我相信對血緣的虔誠某種程度上拯救了他的性命,有了依賴,生命才有了重量。

 

  阿國則選擇不斷逃避。他是土生土長台灣囝仔,卻不停想逃離初生的血緣,他拒絕三姐和姐夫替他安排的未來,堅持在鄉間小路邊做「器逃囝仔」。阿國以為,手上有槍和鈔票,他就永遠不會孤單,就沒有人敢離開他。可是就連狂傲如他也懼怕失去。在小琪的店裡開槍以後,在電影中他第一次說了抱歉;在觀護所的日記本裡,他寫道家人的離世讓他悲哀,而今最好的朋友又要去美國,留他獨身一人。

 

  誰都是孤獨的。一躍而下的外省老父親、恆常被議員遊說的小隊長、在寂靜長廊裡負責接電話的蘋果、沈默能幹卻委屈的美美姐……

 

  也許所有的故事都關乎孤獨,愛和恨只不過是為了擺脫孤獨而生出的情緒。

 

《少年吔,安啦!》劇照。

 

  三十年一回首

 

  那是喧騰的90年代。羅大佑和林強在舞台上的身影如何年輕,大聲唱著空即是色色即是空,整座島嶼是一壺即將燒開卻不夠沸騰的熱水,人人在尋找情緒的出口。即使背著侯孝賢大名,當年這部電影沒有在戲院取得成功,悄悄下檔。日子就那樣溜走,「阿兜」譚志剛死在電影上映隔年的一場車禍、「阿國」顏正國因為入獄錯過首映。現實世界裡死亡的身份互換,讓人有些唏噓。

 

  多年後,台北拆掉幾座天橋,多了幾座高樓。我在新聞裡讀到《教父》裡的大哥「桑尼」高齡病逝,好像他從未死在那座加油站。不識字的顏正國出獄,辦了書法大展,其執導的電影《少年吔》今年問世。曾經叱吒一時的都平息了,恍惚回頭,誰都不再年少。故事說完,片尾紅字浮現,只是上頭的名字,誰走誰留?伍佰的歌聲,澎湃又和緩地響起:「趕緊找一個無聲的所在/一個真正無聲無息的所在……」

 

  三十年了,仍有那麼多人陪伴你的死亡,阿國,你能感覺不那麼孤獨了嗎?

 

 

電影資訊

少年吔,安啦!》—徐小明,199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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