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使女人是穿裙子的馬基維利:《眼淚的歷史》

《眼淚的歷史》中文版書封。 

 

文|Anne Vincent-Buffault

譯|許淳涵

 

  言情迷幻藥/女人

 

  假使女人是穿裙子的馬基維利,為了避免受到責怪或爭寵,會操作淚水,或歇斯底里症發作,完整揮灑她們維妙維肖的假裝能力,但同時,面對所謂的「多愁善感」,女人也是其中的受害者。不管是音樂、歌曲、二流文學或聖敘爾畢思式的宗教(religion saint-sulpicienne),都會讓她感動落淚。言情的陳腔濫調總是有成功的時候,也總是會吸引女人的注目。不論社會階級高低,女人好像都會為了芝麻小事哭哭啼啼。就算出身貴族世家,也無一倖免:「一整年下來,每天晚上,愛彌兒.德吉哈丹夫人(Mme Émile de Girardin)有篇不足掛齒的小品題為〈喜悅讓人害怕〉,催出了出身最顯赫的讀者眼淚」,十九世紀《拉胡斯大百科》關於眼淚的條目有這樣的記載。女人心,沒有階級的藩籬。好人家的閨女聞鋼琴小曲而落淚,而尋常百姓家的姑娘則為言情小說小鹿亂撞。除此之外,女人哭泣的場合還有第一次領聖餐禮、披白紗出嫁和其他俗套,諸如當媽媽,或是愚昧如鄉村風情和小鳥。女人提及這些主題或情景,是為了感受心靈感動的愉悅,而作家則會斥責這種多愁善感的品味,因為它讓女人心有旁鶩,擺盪不定。那些被充滿淚水的言情小說點燃想像力的人,往往會迷失方向。譬如在《包法利夫人》中,即將成為包法利夫人的艾瑪還在女子修道院住讀時,有學姊是大革命打下來的沒落豪門,她從這個學姊手中接收了幾本言情小說。

 

寫的不過是愛情與戀人,在空屋昏倒的受罰女子,每次到了驛站就會被殺的信使,每一頁都累得氣喘吁吁的馬,漆黑的森林,難過與憂傷,誓言,啜泣,淚珠,親吻,月光下的小船,林蔭中的夜鶯,和獅子一樣勇敢、和小羊一樣溫柔而且品德高尚的紳士,他們總是英俊瀟灑,哭起來像口倒出來的甕。

 

  在閱讀這些滿布淚水的小說時,艾瑪十分陶醉,相信她能和丈夫一起過日子。她想要「為愛獻身」,在月光下吟哦滿腔熱情的詩句,哼唱憂鬱的慢板樂章。但是,艾瑪的丈夫查爾斯並未「更加充滿愛意,也沒有更加激昂」。不過,查爾斯是真心愛著艾瑪的,只是他是用自己的方式愛她。艾瑪不領情,她說服自己,認為老公對她並沒有熾烈滾燙的激情,只有不冷不熱的態度,這都是因為他沒有用「通俗常見的方式」對她傳情。包法利夫人的想像力完全受到小說的灌輸,形成她和老公之間的隔閡,因為包法利先生不符合她夢中情人的樣子。《包法利夫人》中關於沃比莎舞會(bal de Vaubyessard)的橋段,接續了這份隔閡的體悟,完全讓艾瑪陷入對無聊鄉村生活的憎惡,憎惡自己做為小布爾喬亞的存在狀態:

 

愛難道不像來自印度的植物一樣,需要精心調配的土壤和特殊的溫度,才能好好生長嗎?月光下的嘆息、深長的擁抱、別離時鬆手留在掌心的淚水、肉體的所有熾熱和耳鬢廝磨的繾綣,種種情景都無法和大宅院的陽台分開。那樣的宅院是多麼閑雅秀逸,閨房掛著絲簾,鋪著厚厚的地毯,花團簇擁,床有底座抬高,不需要用閃閃發光的寶石綴飾,也不用僕役制服的穗帶增輝。

 

  在這裡,月光下的眼淚還添加了巴黎生活的優雅與奢華。艾瑪的出軌跟這兩個象徵同時出現。在認識雷雍的第一天,艾瑪就對他充滿好感,因為他跟她談論音樂、小說和詩歌等話題,而且對戀愛與情感的各種俗套有反應。也就是說,雷雍和餵養艾瑪想像力的整套文學處於同一條陣線:

 

你有沒有這樣的感受過,」雷雍繼續道,「在書上讀到自己隱約有過的想法,某個來自遠方的朦朧畫面,卻好像心有靈犀,完全捕捉你最幽微的感受?」

 

「有,我遇過。」她回答。

 

「這就是為何我最喜歡詩人。」他說。「我覺得詩句比散文來得溫柔,而且讀起來比較好哭。」

 

  縱使艾瑪是個小說迷,但這並未稍減這位年輕人的魅力,因為他喜歡持卷而泣。至於艾瑪的另一位情人魯道夫(Rodolphe)出手則更為大膽,不但有巴黎的派頭,還有英俊小生的神祕黑暗面。魯道夫看準了艾瑪喜歡書中的兒女情長,說出各種足以使她落淚的話語,並對她投放含淚的目光。獨處的艾瑪會回憶在書中讀到的女主角,覺得自己「恰恰就是那種她羨慕已久的情人」。當魯道夫對艾瑪失去興致,不再熱衷於她的浪漫儀式以及各式各樣的私奔計畫(另一個耽溺浪漫的例子),他決定用信件宣告自己的離開。最後,他靈機一動,搬出最陽春的情書寫作技倆:

 

「這可憐的小女人,」他怔怔想著,「她會以為我鐵石心腸。應該滴個幾滴眼淚在上面,但哭不出來又不是我的錯。」於是,他在杯中斟了些水,用手指蘸了蘸,然後讓一大滴水落在信紙上,在筆墨上形成淡淡的漬痕。

 

  多數時候,包法利夫人的不快樂,來自她毫無節制地追求感人或浪漫的時刻,攝取過量的「嗑藥文學」(littérature de drogue)或「成藥文學」(littérature de pharmacien),而非誠如米歇爾.布陀(Michel Butor)指出的另一種典型,也就是福樓拜提倡的「醫師文學」(littérature demédecin)。

 

  艾德蒙.龔固爾(Edmond de Goncourt)在《女孩艾莉莎》(La fille Elisa)中也批評過小說的負面影響,認為小說對平民有害,尤其是平民女性。「我們對自知為虛構的人類故事投射自己的興趣、情緒、感動,甚至有時候還為之垂淚。如果我們自己都像這樣被欺矇,那沒受過多少教育的淳樸民女如何不被蠱惑?」這裡的意思是說,揮灑想像力的作品能感動具有文化素養的讀者,卻會對貧窮女子的生活造成困擾。在《女孩艾莉莎》中,布爾勒蒙(Bourlement)閱覽室的藏書,讓艾莉莎瘋狂沉迷於各式各樣的廉價意象,諸如東方、瀰漫著低級新天主教氣氛的巴勒斯坦城市猶地亞(Judée)—「一個懷春的貧窮村姑原本腳踏實地,在醜陋的小鎮討生活,在讀了所有上演於犯罪大道的故事、所有騎士精神的胡扯、所有的虛情假意等等之後,她會被沖昏頭,好像飛上湛藍的三重天。」這種二流的浪漫主義混雜灑狗血的戲劇情節,很快能撩動愚闇的心弦。女孩艾莉莎從書上獲得熱戀的想法,在真實世界中迷上一個在外跑業務的推銷員,決定和他離開,離開她的鄉下小鎮。當艾莉莎發現這個推銷員其實是個盯梢的線民後,她大失所望,反感擴及所有男人。這就是閱覽室和民眾教育帶來的成果。言情小說的催淚效應讓不只一名女性迷失墮落,還讓女孩艾莉莎走向犯罪之途,再從犯罪步入瘋狂。

 

  在于斯曼的小說中,對平民女子這個群體來說,浪漫是一個重要的觀念指標。當戴希蕊.瓦達(Désirée Vatard)的爸爸反對女兒愛上一個名叫奧古斯特(Auguste)的男子,結果,同工作坊的所有女工都不希望自己的女兒遇到類似的阻難,因而對這件事表達集體的關切和支援:

 

有相當多關於苦戀怨偶的小說和曲子,讓他們浸淫在痴情執迷之中,毫不自知。哭哭啼啼的善感情調於是在民間瀰漫開來。而瓦達先生因此變成了怪獸。如果有需要,她們樂於幫助奧古斯特來騙過他。

 

  多愁善感的主題,構成了平民女性潛意識中的集體記憶,甚至會驅動她們去違逆一個父親的權威。

 

  在十九世紀末的文學中,對這種民間想像的鄙視比比皆是。這份想像充滿感動的淚水,尤其體現在女性身上。它在作家筆下得到充分發展,因為這種感動不但顯得荒謬滑稽,而且對善良風俗和家庭秩序有害。在十八世紀時,為一本小說而哭的舉動昭示著道德感化,但到了這時,卻完全相反:小說故事的感動讓女人變得傷風敗俗,甚至墮落自毀。情感文學到了此刻地位低微,沉淪到善感濫情的格局。

 

  出於宗教情懷的哭泣,曾在浪漫時期蔚為風潮,也是少女常見的情緒風景,卻難逃作家鋒利如手術刀的針砭批削。她們從中獲得的情緒波動,只不過是濫情泛湧的泡沫罷了。女人和神父具有的易哭傾向在此受到責難。女人之所以會對神職人員產生依賴,是因為神職人員善解人意,舉止溫良,讓女人傾吐心事,進而受到神職人員的影響。在馬賽爾.普列沃斯的一本小說中,胡杰神父(l’abbé Hyguet)是眾多巴黎仕女的告解對象,他對女人的心瞭若指掌。「他說的話聽起來體貼入微,好像能把你層層包住,像是精神愛撫,觸動女人的神經。蘇傑爾夫人說到落淚時,他會握起她的手。」神父之所以能成功導引女人的良知,讓她們許下誓言和承諾,就是透過嫻熟地操縱她們纖細的神經,致使她們流淚。左拉認為,教廷對這方面的態度出現過轉變。在《神父穆雷的過錯》(La Faute de l’abbe Mouret)中,亞尚吉亞神父(frère Archangias) 認知中的上帝嚴厲而且會記仇,他曾這樣感嘆:

 

宗教在鄉間逐漸式微,因為它變得太過女性化。只要在發言時像個不輕易原諒人的情婦,宗教就會受到尊敬。我不知道他們在布道時都對你們講了些什麼。那些新來的教區神父和信眾一起哭得像孩子一樣。神好像完全變了似的……

 

  為女人量身打造服務的,不只是教牧關懷而已,神父本身也時常哭哭啼啼,缺乏陽剛氣概。穆雷神父正是這樣的典型:「女性化,幾乎是個天使,除淨性別的表徵,也沒有男人的體味。」整個人物形象深陷聖母崇拜的各種影響。我們知道左拉反神職人員的立場,以及遺傳命定論的人生觀,這些體現在穆雷神父身上的方式,就是讓他變成各種遺傳包袱的受害者。不過,我們能在這裡觀察到,福樓拜或龔固爾兄弟參與的文學和意識形態戰爭以陽剛價值為名目,從這個觀點出發,眼淚標誌著病態黯淡的女性氣質。而這些陰柔的神父總是一副準備好要大哭一場的樣子,他們周邊的宗教器物也透露出一股多愁善感的小家子氣。

 

  正是因為如此,戴希蕊.瓦達會凝望著擺在窗邊的崇拜信物或褪色聖像,直到失神,「版畫中滿是雙膝下跪的小男孩、五體投地的女子、手指天際的胖天使、悽苦的聖母等等,無不以德拉羅什的畫風鳩合而成,淚眼汪汪,掌心放光。」為了擄獲女性的注意力,沒有什麼比情感迷幻藥來得有效。從告誡者的群像到聖敘爾畢斯的窗口,宗教為了帶動情感和鞏固女性信眾,吹起一股矯飾風潮,因為女人出於奇異的天性善感易哭,便要投其所好。

 

  眼淚的達爾文主義

 

  在十九世紀下半葉的小說中,男人走投無路時會放聲大哭,陷入嚴重的精神危機,因為啜泣抽噎而難以呼吸,摧殘身心。這些男性人物因為哭泣,重現兒時的恐懼,出現心智脫序的情形。不過,身心煎熬不再只是個人的私密體驗,有時候恰恰相反,它是自我失控的痛苦啟示,內傷的外放。在這幅心靈風景中,女人好像對眼淚的侵襲暸若指掌,比男人有更高的恢復力。這究竟是因為她們比較習慣哭泣,還是因為她們不覺得形象失格構成一種威脅呢?

 

  她們不像男人一樣受到淚水摧殘,反而能被淚水安慰,好像出於內在經濟體系的需求,需要藉由宣洩來取得神經系統的平衡。這項差異根植於天生的不同。女人天生需要清空淚腺,所以使她們沉迷言情小說。梨花帶淚的女子會讓男人感到困擾,這個問題被當時的醫生認定為歇斯底里症狀的一部分。歇斯底里患者會不可理喻地哭鬧,但也有可能是故意假裝。女人天生好哭,但卻很難劃分哪些眼淚是身體組成使然,因為體弱和神經纖細所致,而哪些眼淚又是瞞天過海的表演,是以柔克剛的武器。

 

  歇斯底里症的現代觀念一成形,女人就不再是史學家米舍雷理想中的人物典型和大自然表率,任由各種液體川流而過,而且是個雙面人,一方面身體有自己的衝動要表達,另一方面又有內心戲上演。歇斯底里之人彷彿人格解體,她不由自主地啼哭,但有時可能是假哭,到了她真的該哭的場合時,卻又無淚可流。在這方面,十九世紀下半葉小說描繪的極端處境,呈現男女在哭泣時令人不安之處,將隱藏在主體內心的真實感受抒發出來,因為這份感受遭到忽視,只有在身體處於危機時才會完整現形,而且在現形時無視主體當下的身心狀況。也就是說,一個人的內心深處出現了差異性和陌生感,透過哭泣迸放出來。

 

  其實,夏爾科醫師在硝石庫慈善醫院(hôpital Salpêtrière)試圖揭露的這些怪異現象,並非科學對剖析眼淚做出的唯一嘗試。以達爾文為首的演化論主義(évolutionnisme)也提過一套情緒理論,結合各種特質,包括先天承襲和後天習得、原始與孩童、男人與女人等指標,最後想透過總覽生命各個階段的現象,統整出一個全面性的解釋。達爾文曾表示,哭泣是人的天性,但還是有必要闡述哭泣如何開始。

 

  新生兒哭的時候並不會掉淚,當新生兒開始分泌淚水,在達爾文看來,這代表與生俱來的本能正在取代後天的一項習慣,開始運作。這也證明人類從類人猿的共同始祖分化出去時,習得了哭泣的行為,新生兒能讓人看見原始人是什麼樣子。另一方面,達爾文也觀察自己的孩子,眼淚的特徵很早就開始演變。一開始,眼淚和憤怒有關,然後很快地變成專屬哀傷的表現。他認為這種習慣性的壓抑是透過遺傳傳遞的,早於初次展現出來的時刻。所以,他強調眼淚具備的人性,但將從童年開始逐漸發展出來的管控機制,視為演化的進程,久而久之,後天習得的特徵會成為後代的本能。

 

  他指出,身體的痛苦並不會引發成年男性流淚,不管是在野蠻部族或文明國家裡,一個人用任何外在的形式顯示肢體痛苦,都不值得被敬重。對其他情緒,情況卻不是這樣。這是為何野蠻人仍會因為「枝微末節之事」流眼淚,而發瘋的人則會毫無節制地任由自己被各種情緒宰制牽動。無論原因為何(除了智能障礙之外)他們受到的影響越深,就哭得越頻繁。於是,野蠻人和瘋人的特徵,就是對眼淚的肇因缺乏辨識和區隔的能力。他在觀察歐洲經過文明教化的民族時,發現有些差異值得注意,並允許讀者歸結出以下的認知:達爾文將英國人視為進步的高峰,因為英國人只會在承受「最艱鉅的精神考驗與煎熬」時哭泣,而「在歐陸的某些族群中,男人很容易就嚎啕大哭」。

 

  至於女人,達爾文發現風俗習慣能增加哭泣的能力,因為他曾見過紐西蘭土著為了榮耀死者,將任意大放悲聲視為一項值得驕傲的能力。至於在文明的女人身上,任憑她們投注多少努力在抑制眼淚上,似乎對控制淚腺起不了顯著作用,甚至會適得其反。達爾文還引述一位老醫師說過的話,這位醫師見過「不可理喻的淚水有時發作在女人身上」,會奉勸那些女人千萬別嘗試壓抑哭意,並且向她們保證,除了大量長時地分泌淚水,要緩解她們的狀況別無他法。與其杯水車薪,不如讓她們「一哭永逸」,因為自我克制的徒勞嘗試,只會耗盡她們嬌弱的氣力。

 

  一切仰賴的,都是能量的平衡。費瑞醫師(Docteur Féré)曾經評論過達爾文的著述,指出當人有意阻止用眼淚、吆喝或哀嚎傳達痛苦,「需要耗費可觀的能量」。費瑞醫師認為演化過的身體和能量的身體兩兩相對,在這樣的觀念對比中,女人無一倖免。女人不具有優越的情緒控管機制,她們的情緒系統有缺陷:

 

女性廣泛與個別的感性能力比較低落,這是一個眾所皆知而且經過驗證的事實。她們所謂的琢磨過的情緒表現,更常讓她們的行為舉止失當。在這裡,行為是衡量一切的標準,也替有用的情感建立一套階層化的標準。我們不妨回想傳統中的希臘英雄,他們縱使哭泣,還是有辦法締造英勇的事蹟,這和女人麻木癱瘓的啼哭有著天壤之別——這不就是善用能量嗎?

 

  曼迪加札教授(professeur Mantegazza)的立場仍承繼達爾文傳統,曾提出一套邏輯嚴謹的理論系統。他經過觀察發現,男人和女人用不同的方式表達痛苦,而且表達痛苦的差異程度,會跟著「個人與種族階層的提高」而遞增:

 

一般來說,痛苦展現在女人身上的形式,就是驚愕麻木或激烈反應,哭泣十分常見。男人由於天生比較勇敢有活力,在表達痛苦時,顯得頗具侵略性。男人將痛苦和災厄訴諸大自然和天神。朝天握拳,便是男子氣概受到痛苦激勵時的表現。

 

  受苦的陽剛樣態受到肯定,和女人受苦的樣態相對,由於女人的受苦標誌著柔弱,而且其中蘊含暴亂與失序。不過,曼迪加札教授也指出,女人有比較強的同情心,高漲的宗教與慈善情懷讓「苦情的表演多了虔誠悲憫的性格」。反之,男人的自我中心凌駕一切。「女人受苦時會祈禱和行善,而男人比較常出現褻瀆的言行和威脅逼迫。」每個人都各自扮演著自己的角色。女人簡直有受苦的天賦本能,而男人則摩拳擦掌,準備好要跟苦難正面對決。曼迪加札教授的立論不只如此,因為年齡也會影響一個人表達痛苦的方式。當一個孩子開始有了自尊、嫉妒,並對所有物產生情感,就會開始有精神情緒上的困擾。這時,孩子便會在哭泣中展現情感的差異。當他逐漸長大,便不那麼易哭,因為眼淚開始被其他情緒表徵取代。「在最聰明的孩子中,我們見到高度的秩序感在他們身上露出曙光,例如寡言或諷刺的微笑,或是憂鬱的愁緒。」這些具有美學價值的情緒形式,在青少年時期經過雕琢,並在青年時期展現出「極致的美」。於是,浪漫主義僅限於一個人的青春,而諷刺與憂鬱,則屬於比易哭的淚水還要高等的情緒形式,但這些都還不算邁入成年的尾聲。

 

  如果說年輕男子哭泣的時機極為罕見,那一般的成人則已完全拋去原本習得而來的哭泣行為。自愛和自尊會修飾表達痛苦的方式,不過,很快地隨著神經中樞的衰退,人又會發展出易哭的傾向。這個轉變標誌著「生命寓言開始走下坡的前幾步」。在這裡,老年時期無一處受到肯定,因為它集所有成年男女的缺陷於一身:老人多淚的情緒表現,代表著脆弱和戰敗的狀態,只剩增強自尊能予以制衡。走過青少年時期的寧靜哀愁與憂鬱,經過陽剛盛年的乖張脅迫,人垂老時,特徵是哀號呻吟和眼淚。

 

  在這套眼淚的讀法中,眼淚操弄年齡、性別和不同的文明程度,分派角色給每個人,並且將各種情緒的表徵階層分類。這樣的做法看起來有著令人擔憂的天真,卻不失一語道破之處,令人驚訝。這可說是眼淚的達爾文主義,它沒有把空間留給文化差異、社會歷史變遷,或眼淚本身蘊含的怪異之處。眼淚的達爾文主義採取的詮釋路線筆直俐落:文明的成年男性具備表達情緒的完整形式,而其他人不是不完整,就是衰敗。

 

  歧異性的極端案例,包括發瘋的人、野蠻人或老人,這些人都和孩童與青少年區分開來,因為孩童與青少年是邁向成年男性未來的準備期。女人帶著濫情與不完美等特質,則處於奇妙的位置。惻隱之心被視為女性特質,能讓人心向善,柔化男性的情感,在某種程度上壓制「天然」的本性。雖然女人被視為天生柔弱,因此宣洩情緒注定頻率高、時程長,卻在有些時候有權流淚。女人流淚合情合理的時機,出現在當她的情緒對人類物種的存續具有必要性(扮演賢妻良母),或是對維繫社會秩序有幫助(情緒上的幫助,女人能寬慰不幸的人)。

 

(本文為《眼淚的歷史:情緒、空間與性別,近代法國的感性與濫情》部分書摘)

 

 

書籍資訊

書名:《眼淚的歷史:情緒、空間與性別,近代法國的感性與濫情》 Histoire des larmes, XVIIIe-XIXe siècles

作者:Anne Vincent-Buffault

出版:臺灣商務

日期:20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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