觸發女性集體創傷記憶的「直男行為研究社」

仔細分析起來,「直男行為研究社」案例所蘊含的意義並不「好笑」。

 

  幾個月前,朋友傳了粉專「直男行為研究社」的貼文過來,說「好好笑喔超傻眼」。粉專名稱與分類(是的,這個專頁歸類於「動物收容所」)讓我點進去多看了幾眼。這個粉專的貼文內容完全符合名稱所暗示的,收錄了許多女性投稿過來受到男性騷擾的離奇遭遇,全都以螢幕截圖形式呈現,顯得格外有憑有據。

 

  這些讓人想投稿抱怨的「直男行為」大致有三種類型:不熟的人持續數年以上的跟蹤騷擾、明顯是亂槍打鳥型的低品質追求、來自前男友或前曖昧對象的人身攻擊跟威脅。這些貼文除了少數情節比較不嚴重的以外,大多會終結於發送訊息的男性明確表達不滿,嚴重貶低、侮辱或人身攻擊收到訊息的女性。大概也是因為這樣,才會被大費周章的整理投稿到直男行為研究社。

 

  有些男性幻想投稿的女性與他正在交往,兩人產生齟齬,而傳送了無數自我解釋(最後變成對女方人格的指責)訊息,但事實上他們兩個人根本幾乎不認識,更從沒有出去約會過。有些男性糾纏相親對象,不停盤問為何女性不肯與他交往。有些男性自以為是的威脅事實上年紀比他小上不少的女性「再不結婚,你就生不出孩子也沒人要了」。有些男性指責與他政治立場不同的女性選擇不跟他交往而與其他人交往是「行為隨便」,甚至當女性表明萬一發生戰爭,自己願意為保衛台灣而挺身而出時,譏笑道:「去當慰安婦?」

 

  包括我自己在內,這些對許多女性來說「既視感」異常強烈的真人實事仔細分析起來,內容蘊含的意義並不「好笑」。它們揭發的其實是女性一生的創傷經驗,意見被忽視、被遠比自己沒有資格的人下指導棋、因為不夠顧及每個人的感受而被指責人格有問題。這些創傷經驗透過去脈絡化的對話截圖呈現出來的樣子足夠荒謬滑稽,而能夠被當成好笑的談資轉發傳閱。但之所以能夠被最膚淺地看待並當成笑談,是因為表面上看起來,很多貼文都只像是「渴求愛情但手法不熟練」的「青澀男性」在讓自己出醜,而不像是揭露了女性黑暗深層困境的冰山一角。

 

  但事實上卻並非如此。

 

直男行為研究社揭露的惡形惡狀,大部分的時候都「不是」來自於這些男性不夠「社會化」。

 

  關於「直男行為研究社」的諸多分析中,讓人感到不安的觀點之一是:「男性比女性更不社會化,不懂得怎麼自然地交朋友,所以才會被投稿出來。這些男性只要多吸收性別平等新知、多將心比心,問題就能解決不少」。這種論述的危險在於,它有一部分是對的,但對的那部分對於改善現狀毫無幫助。

 

  平均來說,女性確實比男性更受到社會規範的約束,所以我們可以看見,這些遭受男性騷擾跟侮辱的投稿女性,幾乎沒有人當下就口出惡言,反而還會持續跟傷害自己的人進行貌似若無其事的對話。但她們的心靈確實是受到傷害的,否則就不會藉由投稿出氣。

 

  直男行為研究社揭露的惡形惡狀,大部分的時候都「不是」來自於這些男性不夠「社會化」,而是來自於他們自認為有權利對女性居高臨下的進行指導式發言。這些被研究的個案,不大可能會在沒有得到晉升時對自己的主管咄咄逼人,也不會死纏爛打自己的同事強迫對方跟自己交換手上的工作,但他們覺得強迫女性接受他們的「好意」沒有問題。換句話說,直男若成為女性的困擾並非因為「笨拙」,而是因為「強勢」,而且這種強勢是一種十分令人火大的,選擇性的強勢。

 

  千萬別誤會了,純粹只是社交技巧笨拙的男性如果他們本性善良心意真誠的話大有自己的市場存在,就像有女性喜歡頤指氣使的霸道總裁一樣,也有女性喜歡調教開發完全相反的類型。問題就是有些人不僅能力跟條件根本不是總裁等級,還「只有在面對女人的時候」姿態才特別高。因此,「直男欠缺社會化、少了點交朋友的手腕」一說其實過分簡化跟歧視了全體直男跟全體社交能力較低的人類,世界上存在很多不曾給人添麻煩的社交能力較低的男女,他們沒有勒索別人的情緒,沒有強加自己不切實際的期待在別人身上,為何要把他們跟直男行為研究社的案例混為一談?

 

  此外,「友誼」是建立在平等的基礎上,「出發點就不打算跟你平等的人」要談什麼交朋友?直男行為研究社的直男案例之所能夠心安理得的把自己的求偶壓力隨便轉嫁到完全不熟的女性身上,就是因為他們打從心底不覺得女人跟他們平起平坐,就像獵人不會覺得兔子有資格跟他們平起平坐一樣。他們只會覺得,為什麼我要跟兔子多費唇舌?真是一隻意見太多的兔子。

 

「出發點就不打算跟你平等的人」要談什麼交朋友?

 

  直男的求偶壓力可能來自於傳宗接代的傳統壓力,也可能來自於證明自己的「男子價值」的「戀愛功績主義」壓力。法國社會學家伊娃.易洛斯認為現代的戀愛市場有兩種套路,在女性這邊是一段關於「避雷」的敘事,女性念茲在茲的就是避免「遇上渣男」,儘管我們都知道一段失敗的感情通常不只是渣男造成的;在男性這邊則是關於「集點換獎品」的敘事,男性未必認真思考或探索過自己人生路上為什麼需要另一個人陪伴,但是沒有伴侶的挫敗感征服了他們。女性伴侶就像是破關成就一樣,他們需要擁有來證明自己的生活方式沒有錯誤。這種「有就好」、「多多益善」的態度,若還加上居高臨下的口吻,無法避免的會讓女性感覺到這是一段沒有品質可言的垃圾追求。沒有任何一個有自尊的人會想當別人的獵物或集點贈品,尤其是對方連演戲藏匿動機的基本誠意都沒有的時候。

 

  同樣的問題也發生在那些抱持「直男不夠社會化」觀點的人,他們有不少自己本身也是異性戀男性,但卻能很自在的把直男行為研究社的案例跟自己切割,卻往往並不是因為他們真的對女性處境有什麼通透的了解或者實際的同情,而僅僅只是因為「他們有伴侶」,他們言論中莫不流露出「自己是直男中比較優越跟進化的,所以可以給些中肯的建議」的自得。但把「有伴侶」等同於「我是社會化成功的勝利組故有資格講幾句話」,正是直男戀愛路上「集點換獎品」邏輯的完美表現,這種自認為是勝利組的嘴臉豈不也正是他們嘲笑唾棄的直男求偶惡行的社會壓力來源之一?

 

  每當我看著直男行為研究社貼文底下,自認是有偶勝利組的直男出來刷存在感的留言,譬如「台灣生育率都被這種人搞低了」,對照他們實際上對於女性日常承受的求偶以外的歧視與暴力威脅關心程度有多麼微少,甚至可能他們自己本身就是遂行隱微歧視的人(生育率跟談戀愛的關聯是什麼?女性或男性有義務為了國家生育率而墜入愛河嗎?),難免深深感覺到「笑」並不是解決問題的有效方法。

 

  誠然,最初直男行為研究社就是要用引起大家「發笑」的方式來讓更多人關注男性求偶時不禮貌、不尊重、不體貼的行為對女性造成的困擾有多麼嚴重。但當人們終於把視線集中在這裡之後,卻不能只停在這裡。女性一生中被包裝成好意的求偶騷擾的時間只有十幾年,但歧視卻是一輩子的事情。問題並不在求偶,而是求偶表現了某些人心中對整體女性真正的看法:可以凹、可以罵、如果她不像販賣機一樣掉出預期中的反應,就可以踹上幾腳。

 

  但這些當初被凹、被跟蹤、被咒罵的年輕女性過了四十歲之後她們變成了什麼?根據某位卸任直轄市市長,她們變成了「殘障停車位」,遠遠看以為有用,靠近才發現是沒用的東西。所以女性的主流戀愛敘事必須是防雷,畢竟她們沒多久就會變成「殘障停車位」,必須在從集點卡或販賣機淪落為殘障停車位之前好好定下來才行──然而,你注意到這邏輯的歧視跟弔詭了嗎?不管哪種比喻,什麼年齡段,女性都不被當成「只要存在著就足夠」的人,她們的功能,無論是身體上(生育)或精神上(照護其他人情緒)比她們的人格、個性、興趣、夢想更重要。

 

直男行為研究社事實上展現出了兩方面的「被社會容許的暴力」。

 

  犯罪學裡有一種說法是,當一個社會裡「可接受的暴力越多,不可接受的暴力就越多」。暴力展現在各種方面,家長體罰是一種家庭的暴力,執行死刑是一種國家的暴力,當社會覺得父母暴打子女沒問題、國家頻繁執行死刑沒問題時,反殺父母的子女、繼續暴打下一代的子女、鋌而走險的重罪犯、怕被抓到乾脆殺人滅口的重罪犯就會製造更多的暴力、奪去更多的生命。而我經常思考,直男行為研究社事實上展現出了兩方面的「被社會容許的暴力」,第一層是過去隱而不顯、只是女性默默經歷的,某些男性對年輕女性毫不掩飾的權力暴力,第二層則是眾人聚集之後公開嘲笑「無偶男性咎由自取」的言論暴力。

 

  直男行為研究社想要爭取的是讓過去「被容許的暴力」不再受到默許,那些恣意騷擾、折辱特定年齡層女性的言論跟行為,應該要被視為不可接受。看來,社會似乎正在漸漸的、一點一點的正視跟調整這件事。而我想知道的卻是,這是否非得透過另一種集體暴力來達成?我們除了留言「女生脾氣好好簡直是天使」、「這男的噁心死了活該交不到女友」之外,有沒有別種建設性討論的可能?

 

  因為,無論以何種形式展現,暴力的本質就是強凌弱,哪怕強弱的輪盤一轉再轉,只要這個輪盤不被摧毀,受害者/自認為的受害者就會存在,從而誘發更多的不可接受的暴力。除非,我們的目的打從一開始就不是建造一個平等、自由、幸福的社會。

 

 

圖片出處:

Artemisia Gentileschi(1593-165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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