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Simon McCarthy-Jones
譯|鄭煥昇
選舉是極適合惡意現身的場合。政治是我們爭辯何謂公平的地方。主觀認定的不公不義,跟有人跑在我們前面,會導致我們怒火中燒,而那正是最核心的政治情緒。這也有機會觸發反支配惡意。在政治領域中,反支配惡意可以以「唯恐天下不亂」的型態現身,其後續效應具有潛在的災難屬性。政治也是我們設法跑在別人前面的地方,為此我們可能會搬出支配型惡意來達成這個目的。害怕報復通常會讓我們不敢恣意揮灑惡意,但在不記名的選舉裡,我們可以躲在簾子後面投票。隱身在名為匿名的暗處中,惡意便會掙脫枷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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希拉蕊.柯林頓是為自己拉票的高手。事實上就普選而言,她的吸票能力比川普強上將近三百萬票。只可惜川普的選戰團隊、媒體報導、民主黨、俄羅斯政府,甚至是柯林頓本人,都共同擁有一種讓人不要把票投給她的本領。柯林頓在二○一六年的敗選不是單一原因造成。我更不會說她沒贏完全是惡意害的。但話說回來,如果要認真回答「當時發生了什麼?」,那我們自然不能對惡意政治的影響力視而不見。
從外部觀察美國政壇,二○一六年的總統大選似乎就是一場懲罰遊戲。不過分地說,當選民走進圈選處的瞬間,他們心裡想的不是「我應該支持誰?」而是「我應該傷害誰?」這種懲罰,主要鎖定的對象是希拉蕊.柯林頓,而且對川粉來說,這是種代價相對低廉的懲罰。至於不那麼死忠的希拉蕊選民,則可能直接就不去投了,因為這種懲罰的代價相對高一點,畢竟你總是得花時間跟精力出門前往投票所,才能把票投給包括綠黨代表吉兒.史坦(Jill Stein)在內等第三方候選人。懲罰代價要更高一點,就是由希拉蕊的支持者投票給唐諾.川普,即便川普當選可能會傷害到自己、美國跟全世界,他們也在所不惜。以上三種懲罰似乎都可以在二○一六年的大選中看見,所以我們可以說那年的選舉就是選民在「賭藍」希拉蕊。
有人或許不相信有人會不按照自己的最佳利益去投票。但擺在眼前的事實是,有不在少數的未過半選民使出了惡意。為了建立一項事實──真的有人為了惡搞希拉蕊而投給川普,或至少在投票行為上考慮到對希拉蕊的不爽——我們必須知道兩件事:首先,真的有人發自內心想懲罰希拉蕊;其二,這些人明知投給川普不是他們所願,而且可能損及傷害到他們自身的利益,但還是這麼做了。這兩件事都有證據可循。
首先,我們可以來看看有線電視新聞網CNN所做的出口民調,當時記者問了選民:你們對自己投下神聖一票的候選人,有什麼看法?結果有四分之一的受訪者表示他們對投票支持的候選人並不是很有感,甚至說他們根本就對投票支持的候選人有疑慮。既然如此,他們為何要投票給這樣的人呢?很簡單,他們更討厭這個人的對手。在有以上感覺的選民當中,投給川普的有百分之五十,投給希拉蕊的只有百分之三十九。換句話說,選民因為討厭希拉蕊而投給川普的機率,要大於他們因為討厭川普而投給希拉蕊。
皮尤研究中心(Pew Research Center)的民調得到了類似的結果。他們的研究發現在投給川普的選民當中,百分之五十三說,與其說他們是支持川普,不如說是反對希拉蕊。這一點與之前的美國大選可以說是天差地遠。在二○○八年歐巴馬對決麥坎或二○○年布希交鋒高爾的選戰中,不分陣營都有大約六成選民表示他們的投票行為反映了對候選人的真正支持。很顯然,二○一六年選戰的主軸是懲罰,但那是種高成本的懲罰嗎?
乍看之下是的,因為根據我們的第二項標準,有證據顯示某些人投給川普時,很清楚這麼做會使他們付出代價。比方照理說,你不應該覺得自稱川普勝選會讓他們心情不好的那群人裡,會有人投給川普,但這群人中確實有百分之十三投給了川普。同樣地,你也不該覺得說川普當選會讓他們擔心的那群人裡,會有人投給川普,但這群人當中確實有整整三分之一把票蓋給了川普!最後,有三分之一的選民說他們會因為川普入主白宮而覺得害怕,而這當中也有百分之二投給了川普。
這些資料顯示,很多人承認即便川普當選會讓他們不爽、擔心、害怕,卻還是把票投給了川普。有相同疑慮而把票投給希拉蕊的人,則顯得比較少(比含淚投給川普者少三分之一到二分之一)。所以說,有人明知自己會吃虧,但還是為了想懲罰他們更討厭的希拉蕊而把票投給川普,是完全可能發生的事情。他們投給川普是出於對希拉蕊的惡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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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實上,在明知川普會惹出麻煩但還是把票投給他的選民當中,也有些人的動機不是對希拉蕊的惡意。我們可以從選民的現身說法中看出這一點。一如某位投給川普的民眾所言:
我內心的黑暗面想看看川普當選會是怎樣一幅光景……某種改變是必然的,甚至可能是納粹式的改變。大家都想看看那種很誇張的事情發生,就像電視實境秀那樣。四海一家或世界大同,是不會有收視率的。你就是想看到血流成河。
同樣地,一名支持伯尼.桑德斯(Bernie Sanders)的極左選民表示,「老實說,我想投給川普——不是因為我認同他的任何說法,而是因為我寧可看到眼前的一切付之一炬,然後再來個重開機」。
我們不見得能理解上述選民的意見(稍微有一丁點歷史常識的人都不應該有一絲絲支持納粹式改變的想法),但像這樣的看法我們絕不會陌生。就像布魯斯.韋恩的管家阿福在二○○八年的蝙蝠俠電影《黑暗騎士》裡,曾經有過這樣一句知名的臺詞:「有人就是想看著世界陷入火海。」
想看世界陷入火海的欲望,乍看之下很像是惡意。確實,短線上這麼做可以說損人又不利己,但長線而言,這說不定會符合某些人的利益。近期針對人性對混亂的需求而進行的一項研究,指向的就是這樣的結論。這份由丹麥心理學者麥可.班.彼得森(Michael Bang Petersen)所主持的研究始於去觀察人在網路上散播政治謠言的動機。彼得森的結論是人這麼做,不光是因為此舉有利於自身的政黨,或可以傷害「假想敵」。他認為人這麼做是因為人不爽於社會現狀與自身的處境。
為了測試這個假設,彼得森偕同事擬出了一份「唯恐天下不亂」的問卷,當中包含這樣的敘述:「我會因為天災襲擊別國而湧上一股興奮感」、「我會幻想天災誅殺大部分的全球人口,以便少部分的人類可以重新來過」,還有「我覺得社會應該一把火燒乾淨」。他們接著讓美國人、丹麥人、非西方人都做了問卷來觀察他們對上述說法的回應。
首先我們該注意的是,有多少人為這些極端言論背書。百分之十的人同意一把火燒了這社會也好。兩成的人同意社會制度面的問題無解,所以我們應該砍掉重練。在問卷中愈是顯得唯恐天下不亂的人,就愈可能上網散播謠言並存有在社會運動上訴諸暴力的心態。
所以說現狀是怎麼回事?彼得森認為希望看到混亂的心態,代表我們渴望如白紙般重來。會這麼想的人,也往往是那些可以從現狀崩潰中受益的人,是那些追求地位而不可得之人。彼得森的團隊認為引發混亂,是遭邊緣化之野心家想放的大絕,而他們也提出了與這種看法一致的證據。想看社會陷入混亂的這種人有幾個特色:年輕、教育程度低、男性。另外就是孤獨感較高,還有社經階層較低下的個人,也會較易成為這一種人。
彼得森的研究顯示社會的邊緣化,最容易讓有能力於反社會處境中活下來的人產生反社會的心態,而這些「能力」包括孱弱的同理心與(男性)較強的體力。再者,彼得森認為貧富差距的擴大與民眾對民主制度跟生活品質的不滿,都跟造成唯恐天下不亂心態背後的過程有關。這些過程一面讓人想往上爬,一面讓往上爬的人感覺心力交瘁。為了拆除這顆炸彈,我們必須確保每個人都有尊嚴,都多多少少與社會有相同的利害,也都想為了某種有利於社會的神聖價值去奮鬥。
關於選民為何含淚投票給川普另一個或許較無根據的論點,源自哈佛商學院拉法爾.迪.泰拉(Rafael Di Tella)與胡立歐.羅騰伯格(Julio Rotemberg)所共同提出的「菁英背叛」(elite betrayal)理論。這兩位學者的想法始於一項觀察,那就是有得選擇的話,人會寧可被命運玩弄,也不會想被人占便宜。由此如果你在意政府貪腐,你就會寧可投給能力平庸而非精明幹練的政治人物,因為無能者可能會搞砸施政而讓你生活變差,但起碼他們沒有本事故意揩你油。
學者在二○一六年美國總統大選的前一週,進行了以這種觀點切入的調查。他們測試了對能力之重要性的強調是否會影響選民的投票行為,結果發現某種效應發生在一個似乎受到民粹思想影響的族群:教育程度偏低的非鄉村白人選民。這群人有百分之六十三認為希拉蕊比川普能幹。一般人會以為若接受到能力對政治人物很重要的訊息後,這群人會傾向於支持希拉蕊。但實情是,這群人投給川普的機率,反而因此比投給希拉蕊的機率高出了百分之七。在認定這代表這群選民擔心希拉蕊會背叛他們之前,我們必須了解研究作者所提出的數據顯示這可能是一種偶然的發現,這種理論還需要有說服力的證據去確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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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某些人真的投給川普是為了懲罰希拉蕊,那人們想懲罰希拉蕊什麼呢?希拉蕊最不想做的一件事,就是讓屬於她基本盤的自由派質疑她的公平正義。這是因為在做出道德判斷時,自由派比保守派更強調公平性。我們會知道這點,要感謝強納生.海德特的研究工作。
海德特的「道德基礎理論」(Moral Foundations Theory)認為人的道德關注圍繞著六組面向:關懷/傷害、公平/作弊、忠誠/背叛、權威/顛覆、純淨/玷汙,還有自由/壓迫。他的研究發現不同政治傾向的人會看重不同的道德面向。這裡與我們的討論最相關的,是自由派比保守派更在意「公平/作弊」。考量到這一點,希拉蕊的競選活動針對許多跟公平相關的議題:女權、政治獻金的改革、貧富差距的縮小。
由於自由派更在意公平,因此希拉蕊必須在民主黨員面前以公平的方式贏得黨代表的資格。任何違反這一點的行為都會觸犯眾怒。不幸的是,她沒有能滿足這樣的觀感需求。她與黨內對手桑德斯的競爭導致某些人認為她勝之不武。許多桑德斯的支持者認為民主黨的黨中央立場並不中立。事實上,桑德斯迷認為黨中央是希拉蕊派,而且一堆理由讓他們不得不這麼想。
首先,桑德斯有大量的年輕支持者沒有任何政黨的黨員身分。在許多州,未正式參加政黨代表他們無法參加黨內初選投票。第二,民主黨內有所謂超級代表的問題。超級代表是具有公職人員身分的黨員,而他們在選擇誰代表黨參加大選的時候,有與一般黨員不成比例的投票權重。一般黨員投出來的結論,一不小心就會被這超級代表覆蓋掉。桑德斯的一名競選幕僚回憶在民主黨代表大會上:
我永遠忘不了二○一六年,在關鍵的密西根州初選計票過程中,桑德斯的宣誓黨代表得票數—相當於從基層民主黨人手中獲得的選票—比希拉蕊多四票。但等超級黨代表也投完票後,希拉蕊以七十六票反超桑德斯的六十七票。
同樣地,桑德斯在新罕布夏州得到六成的普選票數,但也因為超級代表制,黨代表大會上的得票比變成兩人平分秋色。桑德森本人也跳出來抱怨「制度黑箱」阻礙了他的提名之路。不論他的指控是真是假,這麼說的效果都將正中川普的「敘事弧」(narrative arc)下懷。
爆料網站維基解密透過將俄羅斯情報單位提供的電郵攤在陽光下,掀起了更多的公平性爭議,因為電郵中顯示資深的民主黨全國大會成員,很積極地在扯桑德斯的後腿,被曝光的手段包括攻擊他的宗教信仰。民主黨全國大會為此道歉,但民主黨這頭驢子已經開始分裂。
對許多年長的女性而言,希拉蕊是女性主義的先驅。但對部分年輕女性而言,希拉蕊儼然代表的是屬於統治階級的支配者。對年輕的她們來說,希拉蕊是體制的象徵,是穿著套裝,從內部保護自身階級利益的白人。桑德斯窮追猛打的是這一點。而這在某種程度上,也或許為民主黨的總統選舉敲下了喪鐘。
不論客觀上,二○一六年的民主黨初選有沒有黑箱,主觀上就是有百分之二十七的民主黨選民這麼想。認為她贏得公平公開公正的人只有占一半。自由派選民一旦對希拉蕊的信譽產生懷疑,那就是災難一場。
想要讓桑德斯的支持者回籠最直接的辦法,就是訴諸他們對民主黨的忠誠。當然,許多人原本就不是民主黨的支持者,但即使只算那些民主黨內的桑粉,一黨之私的忠誠與否都不若自由派基於公平的道德基礎來得重如泰山。亦即,想用忠誠與否去對更在意公平與否的黨內桑粉進行情緒勒索,難度相當高。
二○一七年的一份研究讓自由派接觸兩組負向的訊息,然後觀察哪一組更會讓他們持希拉蕊。他們讓其中一組訊息基於公平價值,當中會出現這樣的陳述:「希拉蕊願意犧牲公平與平等來達成她要的目標」,然後旁邊有一幅圖是希拉蕊站在華爾街的招牌旁邊。另外一組訊息則是基於忠誠與背叛,其文字範例會像是:「她在班加西辜負了我們的大使與士兵」,旁邊有幅圖是希拉蕊身邊有一個打開的信封,裡面有電郵的標誌。學者發現比起不忠誠的論述,自由派對不公平的指控更加倒彈,更會因此不想投給希拉蕊。
當希拉蕊贏得民主黨初選後,接著的任務就是要讓黨內不喜歡她的人也支持她。某些人的做法是尊重選民的自主意願,希望用道德喊話讓他們回心轉意。「我對那些仍不想投給希拉蕊.柯林頓的朋友有一個請求:請你們以大局為重三思。」曾任勞動部長的勞伯.列奇(Robert Reich)寫道。
也有人採取比較強硬的態度。一個個人站出來表示民主黨人不光是應該投給希拉蕊,而且必須投給她,因為他們沒有其他選擇。這些鷹派有時候把話說得直白。「你必須投給希拉蕊。」歌手凱蒂.派芮說。有時候則說得比較隱晦。「地獄已經留好了地方,」在比爾.柯林頓政府幹過美國國務卿的梅德琳.歐布萊特表示,「給那些為難女性候選人的女性。」桑德斯的支持者一聽到這種發言,就都知道該怎麼投票了。這種情緒化的言論,一舉觸發了《英雄本色》效應。雖然部分選民,包括桑德斯的支持者,都同意他們必須投給希拉蕊,但其他人很可能會被推向投「賭藍」票的惡意行為。
事實上在眾多桑粉之間,關於提名初選公平性的不平之鳴,在同年稍晚的總統大選階段中,依舊延燒得沸沸揚揚。這股怒火有觸發惡意以懲罰形式現身的可能,並會讓出手進行懲罰的人付出高低不等的代價。某些人因此決定不出門投票,藉此來懲罰希拉蕊。勉強出了門去投票的桑粉還是主要投給了希拉蕊,但內心在淌血。只是,把「賭藍」票投給川普的桑粉也不在少數就是了。精確地說,在二○一六年的民主黨初選中投給桑德斯的選民,有百分之十二在最後的總統大選中投給了川普。如果這百分之十二的民主黨選民在密西根、威斯康辛與賓州都投給希拉蕊,甚至只要待在家不投給川普,那她早已經拿下這三州,成功入主白宮了。
這百分之十二民主黨初選選民的倒戈,並不是什麼多罕見的事情。共和黨的初選選民也有百分之十二最後投給希拉蕊。但是我們有理由認為轉投川普的桑粉比起普通的轉換投票者,動機要更加基於惡意。某些人支持川普是因為他們認同他的某些觀點,但在議題與政策面上,這兩名候選人的重疊處少得出奇。在初選時被撩撥起的怒氣,很可能導致了一部分人投給川普來給希拉蕊難看。
總統大選前兩日,《美麗佳人》雜誌刊出一篇文章的標題是〈如何心平氣和地跟你的朋友/阿姨/姊夫溝通,說因為賭藍希拉蕊而投給川普是一個真的真的很糟糕的主意〉。選舉期間的線上評論反映了可名為惡意的情緒。「我不僅僅不會投給成為民主黨代表的希拉蕊,」一名網友用雙重否定說,「我還會出於不爽而投給川普,好打臉那些搞不清楚誰才是整場選舉中唯一真正自由派的蕊粉。」
(本文為《惡意如何帶來正義?:被誤解的第四種行為,從心理學、腦科學重新解讀人性黑暗面的成因,及翻轉個人與社會的力量》部分書摘)
書籍資訊
書名:《惡意如何帶來正義?:被誤解的第四種行為,從心理學、腦科學重新解讀人性黑暗面的成因,及翻轉個人與社會的力量》 Spite: The Upside of Your Dark Side
作者:Simon McCarthy-Jones
出版:臉譜
日期:202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