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金草葉

譯｜郭宸瑋

 

　　行星語書店的人潮絡繹不絕，店員卻只有我一個人而已。不過，至今為止這件事並沒有演變成什麼大麻煩。因為那些臉上滿溢著好奇的行人，在進門環顧書架之後，就會臉色一暗，接著轉身離去。他們若是有同伴，彼此就會開始短暫交頭接耳、竊竊私語著：「這裡到底在賣什麼啊？」、「這裡真奇怪」之類的話。偶爾會有激進又無理的客人靠近櫃台，咄咄逼人地表達他的不滿：「喂，這種書到底要怎麼讀啊？」但是，對付這種客人的方法很簡單。我指著櫃檯後方牆上張貼的說明公告，像隻鸚鵡一樣複誦回答：

 

　　「您看到我後面那張公告了嗎？那是總公司的規定。」

 

　　由於那張公告是本店中唯一可翻譯的文字，於是抗議聲便暫時停止了。只要擺出「我什麼都不知道，所以不要問我」這種基層員工的表情，客人就會逕自咂舌離去。而所謂的總公司究竟是在銀河系的哪裡，甚至是否真實存在，連我也不知道，但這件事無論真假都無所謂。我只知道，連續十年都能不間斷地準時發放工資，行星語書店就是這樣一間書店。

 

　　行星語書店所販賣的商品，正是這個行星的特產，也就是以我們行星既有的語言撰寫且「無法被解析」的書籍。所謂「無法被解析」，是因為這間書店裡的所有書籍都是以一種微米序列模組排列的文字印刷而成，而這種微米序列模組會妨礙前腦中翻譯程式的運行。無論你移植了多麼昂貴的前腦翻譯程式，倘若不直接學習我們的行星語，就絕對不可能閱讀得了這家行星語書店裡的書籍。

 

　　每次都會有人拋出疑問：「為什麼會出現這種書店呢？」這個問題的答案很明顯。即使在這個時代裡，所有人類的大腦中都安裝了支援數萬種銀河語言的泛宇宙翻譯程式，還是會有一群人想要漫步在充滿陌生外文的書店中，體驗異國文化的風情，那是一種徹底身為異邦人的體驗。置身於這種情境之下，任何話語都無法化為具體情報，更不可能被吸收內化，只能作為風景輕掠過身旁……

 

　　老實說，雖然我覺得這種說法只是胡說八道，不過這也是沒有辦法的事。在逐漸荒廢沒落的偏遠星球上，若想吸引更多的觀光客，能夠販售的東西除了這種異國體驗之外，還能有什麼呢？

 

　　得益於此，由於僅有極少數人能閱讀這間書店的書籍，才賦予了它們價值。這世界上肯定有那麼一群人，擁有他人難以理解的偏好與興趣，因此跨進書店的顧客中，總有一部分的人或感歎不已，或興致高昂，或半信半疑地買下書籍後才離去。多虧有這些顧客，讓書籍能夠保持一定程度的銷量，書店才得以維持營運。

 

　　但是，每當我想起那些售出的書籍內容將永遠成為祕密，便感到十分難過。在整個銀河系之中，懂得我們行星語的人也不過才數百人，而居住在此處以行星語作為母語的居民，對於這種以觀光客為目標客戶的書店絲毫不感興趣，所以這些書籍的讀者總有一天會消失殆盡。

 

　　我剛開始來這間書店工作的時候才二十歲，那時的我想讓在銀河系中旅行的旅人都來了解我們行星上的有趣故事。甚至曾經為此親自編寫「行星語教材」到處發送，如今我已了解到這只是一個徒勞無功的夢想。十年後的今天，旅行者買下了永遠都不會翻開來閱讀的書，那些書籍的命運便早已被決定了。一個陰雨綿綿的溼冷早晨，我被「這種書店就直接倒閉完蛋吧」的情緒籠罩。即使這種書店真的完蛋了，我也無所謂。

 

　　可是……萬一有恐怖份子盯上這間書店的話，那麼情況就另當別論了，我可不希望書店以這種方式停止營業。

 

　　所以說，從一個禮拜前就開始光顧書店的那位女士實在可疑。那是一位十分特殊的客人。她身材高䠷修長，身著套裝，臉上的太陽眼鏡反射著光線。那位女士與其他客人不同，沒有絲毫慌張的神色，整個午後都在書櫃之間來回穿梭，直到夜幕低垂時，才買了兩本書離去。隔日，以及隔日的隔日，那位女士都在同樣的時間出現在店裡。我每天都在觀察著她，她每次都會買個兩、三本書後才離開。但我卻感到疑惑，為什麼她要買那麼多本根本無法閱讀的書籍呢？

 

　　這週間的某個書店休息日，我猜想著那位女士今天是否又會出現。我就住在書店旁的兩層建築中，因此靠在窗邊觀察整條街道，隨後便看見那位女士站在書店緊閉的大門前，凝視著書店。她究竟想做什麼？

 

　　當天晚上，我看見一則讓人困惑不已的新聞。新聞中透露，有恐怖份子團體正在銀河系中遊蕩，進行各種駭人聽聞的恐怖行動。他們標榜自己是「前腦移植解放戰線」……而他們進行恐怖活動時的統一裝束，便是昂貴的套裝與完全遮掩面容的太陽眼鏡。我的天啊！那位女士不正是這種裝扮嗎？但是，恐怖份子為什麼會來到這種偏僻的行星上啊？新聞正持續播報著相關消息，據說那些恐怖份子會做出阻礙前腦的恐怖行動。妨礙前腦！「前腦」的價值不正是行星語書店的核心嗎？他們怎麼可以做出如此令人毛骨悚然的事情？難道這個女人想要利用這些書籍來進行妨礙前腦的恐怖行動嗎？

 

　　唯獨這件事，我必須阻止她。即使我已經對這裡所有的一切—異國體驗以及看不懂的書籍等—感到厭倦不已，我也依舊是少數能夠看懂這些書籍的讀者。只要我還活著，這些書籍就有它們的價值。如果要把這些書籍利用在妨礙前腦之類的恐怖行動上，我絕對不會坐視不管。

 

　　今天，那位女士又出現了。她如同往常一樣徘徊在書櫃之間，挑選完心儀的書籍後走到收銀台前。站在收銀台前的女士摘下太陽眼鏡，將其折起後收進口袋裡頭，她的長相比想像中還要來得和善。我開口問道：

 

　　「請問您需要幫忙嗎？」

 

　　女士沒有回答我的問題，而是把選中的書籍放在收銀台上。她的視線越過收銀台，停駐在我身後的牆上，這種態度實在令人起疑。起初，我擔心這位女士的口袋藏著手槍之類的武器，因此緊緊地盯著她，然而在她看向我身後的牆面時，我也不經意地隨著她的視線轉頭，看見後牆上掛著的招牌。

 

　　在總公司來更換新的招牌之前，舊招牌就這樣一直掛在原處，雖然已經十分老舊，但是尚且堪用。上面的文字是以行星語寫成，但由於是手工製作的板子，所以還是能夠利用翻譯程式來進行解析。

 

　　「不好意思。」

 

　　那位女士突然開口向我搭話，我嚇得差點暈倒。

 

　　只見對方笑著對我說：

 

　　「比起『行星語書店』，我覺得『亞斯特洛書店』這個名字更好。」

 

　　「是啊，本來『亞斯特洛書店』才是我們的店名……」

 

　　我一邊被動地回應她的話，一邊觀察她的行動。

 

　　「可是總公司那邊要求我們統一招牌。」

 

　　女士說著「原來如此」，面上露出遺憾的神色。雖然這只是一個普通的反應，但我也絕不能掉以輕心。

 

　　「這本書多少錢呢？」

 

　　對方再次向我拋出問題，也許是故意如此，想讓我卸下心防。她一定是在經過好幾天的測試之後，特別選在今天進行真正的恐怖行動。

 

　　我緊張地回答道：

 

　　「這本書……」

 

　　就在我正要說些什麼時，忽然察覺到了一件事，並因此張大了嘴巴。女人再次問道：

 

　　「請問多少錢呢？」

 

　　我無法繼續回答她的問題，因為就在幾秒前我忽然發現一個驚人的事實，那就是這位女士說出來的話語，並不是平常那種通過翻譯程式發出來的聲音。這位女士打從一開始，就是使用行星語跟我對話。我腦袋一片混亂，開口問道：

 

　　「您會說這裡的語言嗎？」

 

　　女士點了點頭。

 

　　「沒錯。」

 

　　「那麼您能讀懂這本書囉？」

 

　　「當然。」

 

　　「您怎麼會行星語？」

 

　　「這個嘛，因為我學過呀……？」

 

　　對方回答的態度彷彿在嘲笑我的問題愚蠢，但我忍不住將更多的疑問一吐為快。

 

　　「為什麼啊？您瘋了嗎？」

 

　　「什麼？」

 

　　「為什麼偏偏學行星語呢？」

 

　　我衝動地脫口而出後，連忙捂著自己追根究柢的嘴。我們兩人之間流動著短暫的沉默，女士大概是覺得莫名其妙，因此只是眨了眨雙眼，並微微歪頭審視著我，我只能露出比她更加慌亂的表情。

 

　　接著，她大笑出聲。

 

　　這位女士其實是一名迎接安息年後，在銀河系中遊歷宇宙的教授。教授知道我將她誤認成恐怖份子後便捧腹大笑，甚至還引起其他顧客的側目。教授表示自己是專門去學了行星語，聽她說比較長的句子，確實還是會有些不自然之處。我小心翼翼地詢問她是不是語言相關的學者，對方搖頭否認。

 

　　「我是前腦翻譯程式的術後不適應者。幫我動手術的醫生說了什麼來著？他說偶爾也會出現我這種不幸的情況，還說『妳的腦部被翻譯程式干擾，所以語言系統的運作變得不受控制』。我的大腦與程式產生排斥，所以甚至不敢夢想去銀河系旅遊。其他人只要裝上翻譯程式，就可以到宇宙中的任何一顆星球上觀光遊玩，但我只能迷失在聽不懂也說不出口的語言之間，我真的很害怕。」

 

　　她有個連翻譯程式都無法入侵的大腦！我的心中只浮現這個想法。女士卻聳了聳肩。

 

　　「後來，我發現這裡有一間行星語書店。應該說，我竟然現在才知道。雖然我以後無法使用數萬種語言，但是連那些使用數萬種語言說話的人也無法閱讀的書籍，正等待著我。」

 

　　她訴說著這故事時，雙眼散發出熠熠光芒。這位女士在知道有這些無法用翻譯程式解析的書籍時，便暗自下定決心，總有一天要前往位於銀河系另一端的這顆星球，用那些安裝了翻譯程式的人都做不到的方式來閱讀這些書籍。

 

　　那位女士跟我說，她是利用銀河系網路上共享的行星語基礎教材來學習行星語。那個東西是我做的……我小聲地嘟囔，女士聽罷後忍俊不禁，並對我道謝。她的行星語程度沒有前腦翻譯程式所傳達的翻譯那麼完美流暢，但卻反而有種奇異的魅力。

 

　　「不過，我還是不知道『Keuseuseu』要怎麼發音。」女士如此抱怨，我示範母語者的發音給她聽，她發出「哇」的感歎聲。

 

　　她來自遙遠的銀河系某處，為了閱讀那些無法被其他人解讀的書籍，千里迢迢來到此地。對於這樣的她，我忽然感覺對方就像是我認識了超過十年的摯友，對於她遠道而來打從心底感到開心。在聆聽她的故事時，我就一直在猶豫著，最後終於沒忍住問出口。

 

　　「在您離開以前，要不要一起吃晚餐呢？」

 

　　女士面露笑容，說道：

 

　　「那就約今天晚上吧！」

 

　　當晚，我關上書店的門，佇立在書櫃前。我的心情十分雀躍，甚至想翩翩起舞。我們倆能夠成為好朋友嗎？即使沒辦法變成朋友，我也很高興能夠遇見她。

 

　　我從書架上挑選了幾本書，包含在這個星球上住了數十年的老奶奶撰寫的隨筆散文集、描繪出書店日夜風景的畫冊，以及講述前腦恐怖攻擊的懸疑小說。我撫去書籍上的灰塵，將書籍裝進紙袋中，繫上緞帶。這些書籍在經過漫無止盡的等待後，終於迎來第二位讀者。

 

（本文為《行星語書店》部分書摘）

 

 

書籍資訊

書名：《行星語書店》 행성어 서점

作者：金草葉 김초엽

出版：漫遊者文化

日期：20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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