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像作品斑斕紛呈,多一點戲劇性或再多一點衝擊性已成絕對主流,只是在每一次更強烈更具衝擊性的影像轉瞬即過後,還有什麼留存?作者意欲表達的感情?還是對文本及事件可能產生的荒謬造神?在幾乎已無新鮮事的影像世界裡或許只剩下冷漠和麻木不仁。
《死亡天使》以這樣的劇本、演員配置和其串流量如同巨獸的播放平台,以及甫上映就名列平台電影類每日播放前十名的成績,我已可預見後續衍生出來的影評、影片解說與社群媒體即將疊加其上的無數條感想——「奧斯卡影帝影后的巔峰對決!」或「是天使也是殺人狂」亦或「你所不知道的醫護黑暗面」……諸如此類誰都能來上兩句的廣告行銷式口號等標語即將鋪天蓋地席捲而來。
潔西卡雀絲坦(Jessica Chastain)和艾迪瑞德曼(Eddie Redmayne)兩位都是不可多得的好演員,尤其潔西卡雀絲坦還是今年新科奧斯卡影后,優秀的演員除了能演盡世間無數男女也必須反璞歸真詮釋所謂的「普通人」,畢竟呈現本身就擁有特點(包含個性/身材/思想)的人物主要方式為放大,而探討人類各種面向並深入人性曲折幽微溝壑並引發觀影者自身最強烈的情感共鳴才是身為一名演員的終極考驗。畢竟「人」才是世上最模糊難解的生物。
英雄所見略同,這次潔西卡雀絲坦不再是《攻敵必救》(Miss Sloane)裡那個穿梭衣香鬢影杯觥交錯間氣場爆棚擁有如簧之舌的政治說客,艾迪瑞德曼也不再是《愛的萬物論》(The Theory of Everything)天賦異稟又略有小怪癖的聰明科學家,他們兩個這次演繹的不是弱勢,甚至不能算是邊緣群體,而是行走於大街小巷間的普羅大眾——「我們」。潔西卡雀絲坦飾演的艾美是一名撫養兩位女兒的的失婚婦女,欠缺醫療保險的她擔任重症病房的夜班護士以求餬口,而艾迪瑞德曼扮演的則是一位苦於無法探視小孩的單親爸爸查理斯卡倫,曾作為護理人員輾轉任職於新澤西州的各所醫院。
《死亡天使》是一部關於醫護殺人的故事,講述男性醫護員查理斯卡倫於從業的十六年生涯中,在各大醫院謀殺了數十名或數百名病患的事件,改編自真實醫療事件的電影作品除了觸及到社會各相關部門交相授受的權力運作與金錢往來,更涉及人性和道德層次。自殺毫無疑問應是本身決定,就算安樂死合法的國家在執行程序前都還會一再確定當事人意願並攝影存證,那為何還會有醫護人員完全不顧患者意願擅自了斷對方生命,即使患者完全不屬於病入膏肓,還屢屢重複這種蓄意謀殺行為?
「我只是想為病人解除痛苦。」艾迪瑞德曼飾演的查爾斯卡倫這樣說。
為此我查找網路上關於《死亡天使》這部電影的相關資料,影視作品和其發源之真實事件存在的次元隔閡一直是電影藝術最引人入勝之處,演員與編導呈現出來的劇情畫面和想要探討的面向和實際上與觀影者感受、尋找甚至內心希冀的事物永遠有差異。這不僅是電影幻象和事實真相交接的端口,更是藝術源自生活又高於生活彼此虛實相生相融的最佳佐證。真實案例裡明確表示查爾斯卡倫針對某些藥劑反應不良的病患予以相應過量藥物導致其死亡,判決書對此僅有幾行文字表述,而電影劇情卻如諜報片編排女主角躲過執勤中的男主角屏氣凝神翻找庫房裡一個又一個的鹽水袋。
當最終某個鹽水袋內容液體漏出的瞬間,女主角與觀影大眾的猜想同時得到驗證,看似溫吞善良的的查爾斯卡倫就是導致數十或數百名病患死亡的兇手。這只是個人猜想的電影隱喻:醫院庫房隨處可見的生理食鹽水若代表整個醫療體系,鹽水袋的破洞就是當權者不願面對的沉痾,內含地高辛(Digoxin)及胰島素噴濺而出的鹽水則象徵社會大眾潰堤的恐懼,真實事件只是文字篇章,但電影藝術因其特殊性與日新月異的聲光效果往往會將真實事件膨脹發散至最大,即使製作方無此意圖或不將觀影者情緒反應列入評估,但電影人物最終是昇華亦或沉淪很大一部分都來自觀影者感受,遑論這種感受總是會有意無意甚至是無可避免的被無限擴張。
也正因為電影具備將事物聚焦且發散的特點,所以當傑西卡雀絲坦向艾迪瑞德曼提出為何要殺人這種良心詰問但艾迪瑞德曼卻只回一句:因為他們(所有相關人員)沒有阻止我。在那個天人交戰的時刻以及如此肅殺的偵訊場景,再加上演員們極佳的控場節奏下,觀影者好像才是被銬在桌上訊問的真凶,男主角無關痛癢的一句話基本已是核爆等級,我相信當電影播至此處,所有觀影者絕對會被這句看似不冷不熱,實則揉雜巨大情感反差的回答激怒進而迸出一句:你有什麼資格說出這種話?更不用提查爾斯卡倫在法庭上種種脫序蔑視,意欲造成受害者家屬沮喪的行為。
查爾斯卡倫殺害病患的方法異常殘忍,說好聽是汙染生理食鹽水,實情是將過量胰島素注射進鹽水袋,胰島素一旦超量就會導致患者血醣過低意識陷入昏迷最後死亡,哪個事主用到特別加工過的鹽水袋就等於蒙主恩召,初看這種謀殺是亂槍打鳥,實際上卻是隨機下藥殺人,難道這種行為還不夠稱之為惡劣?
《死亡天使》這部電影以內斂的方式平鋪直敘還原事件本身,過程清楚交代查爾斯卡倫的刑期,更在片尾特別註明即使明知有罪卻沒有任何一家涉案或有所關聯的醫院被指控。次元與次元間的壁壘終究堅不可摧,真相往往比電影殘酷,編導努力將事實還原卻沒有試圖構建一個絕世殺手的神話。美國哲學家蘇珊‧桑塔格(Susan Sontag)曾在其著作《旁觀他人之痛苦》(Regarding the Pain of Others)一書中指出:「通過攝影這媒體,現代生活提供了無數機會讓他人去旁觀去利用——他人的痛苦。」這句話適用於所有的藝術作品,現今媒體為了流量與點擊率無不希望自身產品(文字/音樂/繪畫/影像)能激起觀看者更加強烈衝擊的主觀感受。
美麗的東西人人愛看但醜陋怪異甚至是殘忍卻更能引領話題,那怕傳遞的是異國戰爭、抗爭暴動還是僅僅只是一張模特兒的個人自拍,一切的影像作品不是被推崇「還原事件原貌」就是必定要產生類似「造神」之效。影像作品日益講究感官效果,不管是3D全息投影還是身歷其境的AI技術,無一不是要觀者感受身歷其境濃彩重墨的氛圍。那麼這些大部分被安排(擺拍?)過的暴力、罪惡及災難,是否能引發觀看者心中最真實的情感?還是淪為稀鬆平常一閃即逝的平常風景,並且益發麻木不仁無動於衷?
讓人慶幸的是《死亡天使》並沒有成為意圖塑造某種神話的作品,就算是串流平台推出的商業電影,演員仍恰如其分恪遵本職詮釋人性裡的絕惡與至善,此外《死亡天使》也絕少運用恐怖驚悚電影常見陡地拉近又推遠的Zoom in/Zoom out鏡頭,沒有讓人一驚一乍的閃現畫面,只是靜靜地呈現什麼東西莫名消失一切,突然安靜下來的氛圍。遠拍而不是近距離特寫受害者家屬的面部表情,還有病房裡儀器機械單調的提示聲和醫護人員諱莫如深明顯急迫卻不得不壓低的交談音量。上一秒還是嘈嘈嗡嗡猶如蜂鳴於下一秒竟戛然而止,從過於喧囂到一片沉寂,誰都會在那個當下了然於心。
謀殺手無寸鐵又毫無反抗能力病患的行為絕對需要譴責,原生家庭條件欠缺或長期被霸凌等諸如此類的因素都不可成為任何犯罪與剝奪他人意願的理由,法院判決查爾斯卡倫連續十八個無期徒刑,但那些為避免名譽與利益受損不敢報警不敢提告,只能將所有資料壓下並草草將查爾斯卡倫開除的其他醫院和相關人員呢?
他們都是看不見的幫兇,冷血又冷漠,在一個強烈要求維護加害者人權的世道下,受害者發聲的管道竟諷刺性的日漸萎縮,究竟什麼才是應該被捍衛的人權?什麼又是所謂的公平正義?難道那些似是而非的論調就足以掩蓋一切?擁有技術是基本,了解體會並撫慰病患痛苦才是醫療從業者更加需要的能力,幫助需要援助與深陷痛苦之人不是天賦義務,而是個人選擇。縱使執筆為文可如鋒利刀刃,也希望這刀刃是願意感受萬事萬物及他人痛苦的一種存在。
電影資訊
《死亡天使》(The Good Nurse)—Tobias Lindholm,202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