號稱本世紀最具爭議電影《撒旦的情與慾》(Antichrist)是丹麥導演與劇作家 Lars von Trier 的作品,在第 62 屆坎城影展首映後爆發爭議,劇情描述一對夫妻的互動充滿性、暴力、血腥與挑戰道德底線。精神分析師 Gullestad 對這部電影精闢的分析是妻子潛意識要佔有丈夫,容不下兒子的存在,間接促成兒子墜樓身亡,這沉重的罪惡感使她憂鬱;丈夫堅持擔任妻子的心理治療師,卻沒能理解她的內在世界,想要糾正她滅殺女人可怕的想法。如果,精神分析的觀點是一個探照燈,有別於 Gullestad 的角度,我想照亮丈夫與妻子的有語言和無語言的對話,向世間彼此相愛卻無法交心的伴侶致哀。
沉醉魚水之歡的夫妻,間接導致兒子墜樓身亡,妻子在葬禮中昏倒、住院了。職業是心理治療師的丈夫拿著妻子的抗精神病藥物搖頭:「我得跟韋恩(妻子的精神科醫師)談談,他給妳太多藥了。」妻子回:「別這樣,要相信比你聰明的人……」語未畢,他打岔:「他才剛從醫學院畢業,我見過的病人比他多十倍。」她抬起頭望著他說:「可是你不是醫師。」他說:「是,我不是」、「我很慶幸我不是他那種醫師。」
丈夫向妻子保證她只是正常悲慟、能治癒她,而妻子雖然抗議丈夫獨裁,仍順服他。在一次治療,她說:「……你離我們(妻兒)非常的遙遠,作為一個父親、一個丈夫,去年是尼克(兒子)的最後一個夏天你都錯過了,太差勁了。」、「你對我從來都沒有興趣,除了現在我是你的病人。」…然後,她主動吻他。
埋怨與被關注,妻子選擇了後者—當丈夫的病人。他列出她的焦慮清單,帶她到森林小木屋,展開克服焦慮的治療。結果,如夢似幻的經驗發生了:他看到母鹿、與之相視,母鹿轉身離開露出的產道掛著一隻死去的小鹿;啃食自身內臟的狐狸對他說:「混亂。」這些超現實、詭異的經驗都來自於丈夫,讓我思考「早夭的小鹿」是誰、或什麼夭折了?是來不及長大的兒子嗎?是擔心妻子的治療計畫胎死腹中嗎?還是,他內心有什麼東西死去了?再者,狐狸是否象徵自給自足、反噬自己的他,正在自我提醒內在混亂?遺憾的是,除了妻兒之外,他好像對自己的內心也不感興趣,他沒有打開潛意識捎來的訊息,其拒絕接觸內在的習慣引起妻子的反抗。
深夜,傳來東西持續撞擊小木屋屋頂的聲音,他疑惑地醒來,妻子了然地說:「那是橡實掉落的聲音。」翌日,他醒後發現掛在屋外的那隻手背佈滿蕈菇,驚恐地拍掉,接著要她踩在其懼怕的草地上;她談著去年在小木屋,聽見兒子的淒厲哭聲並追尋聲源,他回:「……妳無法對自己的經驗做出理性解釋,所以把伊甸園(妻子對小木屋的命名)想成害怕的東西......如果妳只是恐慌而沒有真實的危險,那哭聲就不是真實存在。」她先慌亂的摸臉,安靜片刻後,衝去毆打正要喝水的他,他把她制伏在地,她憤怒地說:「……你太自大了!」
丈夫與妻子之間有個觸不到靈魂的循環動力:他仰賴孤高基督的模樣與妻子相處,其實是在遠離埋藏內心的惶恐不安,亦有自欺欺人的效果:「我沒有情緒,有情緒的是妳、不是我,我還可以治療妳!」可是,卻有個嚴重副作用—「你對我沒興趣,你對生病的人才有興趣」讓妻子覺得被視為惡魔撒旦。這觸發她被輕視與被疏離的憤怒,難怪她常常突如其然地吻他、急著騎在他身上性交,她在用唇、性器官的結合,來對抗他的情感抽離,她在用騎乘式體位翻轉被輕視的地位。她越奮力反抗他的超然與優越感,就越觸及到他拼命遠離的不可控制感,他就越視她為不配合的病人、墮落的撒旦,而她就更感覺到他的高高在上、人在心不在,直到兩人頑固的動力演變到無法收拾的地步:丈夫發現妻子的論文在寫中世紀滅殺女人的主題,電影畫面很快的切換到他以治療名義找她追究。她說:「大自然(nature)……人性自然是滅殺女人,女人的本質(nature)是滅殺……」、「要是人性本惡,那女人的本性也……所有女人的本質是邪惡的,控制女體的不是女人,而是本質……」他打斷、斥責她:「妳的論文是談女性所承受的惡行,妳卻看成那是女人邪惡的證據,妳的論文應該要批判那些內容,妳卻擁抱那種說法,妳有沒有搞錯!?」她垂下雙眼,小聲地說:「當我沒說,我也不懂為甚麼。」
他沒有給她訴說空間,急切地不准、指責她竟有如此殘忍的念頭。這樣的節奏,讓人無法知道丈夫的心理發生了什麼事,他是覺得她恐怖嗎?他是驚訝自己從來都不知道她有殘暴的一面嗎?而這些,挑起他失去控制的感覺嗎?他對於失去控制是害怕、焦躁、憤怒的嗎?他的打斷與斥責切斷了他與自己、他與她的情感連結,畢竟,他如果視情緒為撒旦的話。
女人談著滅殺女人話題的時候是有活力的,不同於往日的抑鬱,即使如此,缺乏連續性的話語,仍透露她滿腦子滅殺幻想的驚恐:我是人,是個女人,我的本性很壞,有殺人的衝動(她已經間接弒子),我甚至想殺了自己,而我不是故意的,我控制不了那股衝動!她將森林小木屋取名為伊甸園,似乎象徵著她回到森林、回到她壓抑的本質—攻擊、殺人衝動。她用撰寫論文、當丈夫的病人試圖把不被世俗接受的弒人衝動昇華、文字化,可惜接二連三的失敗,她得到的是他的指責、他的說教。
丈夫揭發妻子是造成兒子足部畸形的始作俑者後,她驚怒:「你是不是要離開我了!?」砸、肏他的陰莖,鑽他的足徑、以石器栓住他,之後又對丈夫十分歉疚,慌亂之下她拿剪刀剪掉自己的陰蒂,用劇痛處罰自己,並對抗難以承受的滅絕、碎裂感。他懼怕遭她滅殺,便活活掐死她,他將她的幻想成真—滅殺女人,兩人之間的連結也跟著斷了氣息。
如果,丈夫能與妻子分享失去控制感的難受,那會不會是妻子苦苦盼得的親密?如果,妻子能夠讓丈夫明白即使她接受醫師與藥物的幫助,他在她心中依然是有能力的男人,她仍然敬愛他,這能夠安撫到丈夫的不安嗎?如果,這段婚姻裡面沒有孤高的基督、沒有墮落的撒旦,就是兩個有血有肉的人,不知道他們的關係會不會有一縷陽光?這些問題,我沒有答案,而這艱鉅的任務,是個案與治療師患難與共的。
Lars von Trier 的這個作品,讓我明白他是個能夠用性、血腥、暴力,以及諷刺心理治療與宗教的手法,讓人感同身受親密關係的疏離、無法控制的痛苦。猶如電影的開始與結局都是〈讓我哭泣吧〉(Lascia ch'io pianga),這首詠嘆曲的旋律與歌詞道盡無限惋惜:
讓我為自己悲慘的命運哭泣,
而我渴望自由!
我渴望,
我渴望自由!
讓我為我悲慘的命運哭泣,
而我渴望自由!
這場爭鬥模糊了我所遭逢的許多痛苦,
我祈求我的痛苦能獲得仁慈的解脫。
而我渴望自由!
電影資訊
《撒旦的情與慾》(Antichrist)—Lars von Trier,200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