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文明人的眼光中,動物是完全被我們支配的。那些城市中的流浪貓狗,沒有自然安全的棲息空間,見人就閃就躲就逃,本用作求生的警覺性已經變成了神經質;被當作寵物豢養的,雖然有著安全的空間、享用不盡的飼料,但嚴格說起來,牠們吃的不是真正的食物,沒有經過自己獵捕奮鬥的食物,恐怕早已食之無味,情感被完全佔據,只能日日夜夜為主人守門,或許只有主人在眼前,牠才能感受到一絲心安、一縷生存的快活吧;最可悲的就是被拿來當作沒有靈魂,從出生到死亡都在屠宰工廠裡度過的,被當作人類肉類來源的生命,他們幾乎不被視為動物,而只是物。人類做了很多反思與討論,思考自己如此對待動物的合理性,於此同時,一份又一分的肉餐,被當作生命基本所需也好,被當作慶祝生命快樂的犒賞也罷,一一吞下肚了。
動物的命在人類眼中,是如此不堪。
但沒有比自然中的動物生命更有尊嚴的了。他們吃的不是甚麼高檔,然而靠自己搏命換取來的獵物帶給牠們食物以外的自我肯定;牠們不看人臉色,來去由己,不接受命令,也不接受情感的豢養與束縛;它們從飲食、性需求到精神可以完全自主,不受威脅,不被勒索,除了自然法則,牠們不向其他事物低頭。
故事中的千尋,就像是領悟了野生動物之道的人類。本名為綾的她,曾經是一名性工作者,但放下了繁華而重歸平淡,有著與凡人不同的視角,本片沒有採用悲情的色彩來渲染性工作者的背景,相反的,採用了一種清淡的、平常的節奏來塑造角色,處理手法予人一種輕鬆而出塵的感受。在文明框限下的人眼中,不能理解她獨特的作風。
不在乎旁人眼光與歷史記錄
「茂叔今天又吃這麼補,想幹嘛啊?」「當然是今晚要好好滿足妳啊。」千尋面對男客的語言調侃,一點也不介意,還笑得合不攏嘴,並輕輕予以反擊,「給你兩包醬油,祝你這個色大叔早死早超生。」面對同事的酸言酸語:「不愧是當過小姐,對付男客人真有一套。」也是面帶笑容、一點也不勉強、委屈地回答:「多謝誇獎。」便當店老闆在一旁訝異著自己努力幫千尋保守祕密時,千尋竟然坦率的把這段黑歷史告訴了同事。與其讓自己活得更束縛,不如鬆綁自己,不把這樣的過去看作恥辱。千尋活得輕鬆的原因之一,大概就是不以旁人的眼光、社會的刻板印象套用在自己身上,她很清楚自己發生過些甚麼,就算旁人不理解,她卻百分之百接納自己。
和千尋一起吃便當的流浪老伯,最後被千尋發現屍體倒臥在廢棄隱蔽的空地上,千尋沒有尋求現代社會建立的生命處理系統:報警,請醫療、喪葬業來處置,而是自己找了一塊空地,趁著月色將老先生妥妥地安葬於泥土中;後來又有一次,千尋一個人散步在碼頭邊,撿到了一隻鷗的屍體,千尋也將牠埋於泥土中,沒有因為牠只是一隻海鳥便棄置不顧。所有的生命對千尋來說是等價的,縱使生命的表現情態殊萬不同,但靈魂平等如一。
兩次處理完屍體,千尋都感到非常的飢餓。她第一次回到自己住所,燒水泡了包泡麵吃,第二次就到拉麵店裡好好的吃了碗拉麵與餃子。或許有了死亡的對照,更顯出生的必要,好好的安置生命,包含送終與養生,生死齊一的觀念也在這裡映現。
在拉麵店裡,一名男子因為看不慣另一位客人對老闆的態度,掄起拳頭表示如果客人不向老闆道歉,就要揍他,客人便悻悻然的離去。千尋在飽足一番之後,與男子閒聊,男子帶著歉意坦言,從小看不慣自己父親只會對比自己弱小的對象惡言相向,只要看到這種欺善怕惡的小人,情緒就容易失控。
或許是對男子強大無法自控的自然衝力感到原始欲望的吸引,又或許是對男子行俠仗義感到欽慕,也或許是能夠同理男子成長的歷程艱辛,千尋自然地獻吻,主動表達求歡的意願,「我想跟你做。」在千尋位於河畔的家中,在水面波光輝映牆壁的臥室裡,純屬肉體的性愛自然而毫無牽絆地發生了。
芭吉兒曾經好奇的問千尋,「如此瀟灑的妳,難道不渴望愛與性嗎?」千尋說:「這是分開的兩回事,性是一種自然的需求,就像喝水一樣,而戀愛的感覺,我已經不再需要了。」她剝除了世俗多重看待性的眼光,用倫理約束、用道德掌控、是情愛的具體象徵等,而只是單純的享受存於體內純粹的那一股生命衝力,乘著它感受生命的滿足和愉悅;她也不將自己的感情交付給另一個生命個體,保持情感的獨立,不黏滯、不停駐,隨著時間流逝便任之過眼。
關懷生命,但不折損、犧牲自己
謎一般、不知經歷過人間何種境地的千尋,對生命中眾多偶遇的有緣生命,毫不吝嗇的付出自己的關懷與協助:在碼頭邊遇到流浪飢餓的老先生,把自己手上的便當讓給老先生,當老先生扒著飯時,千尋與他分享了醃梅的奧妙。「你知道那種鹹到不行的醃梅,鹹到你整張臉都會皺成一團,卻讓其他配菜都變得更美味了的醃梅嗎?」千尋曾經狠狠吃過人生的醃梅吧?所以現在對一切平淡的生活都甘之如飴,能品出箇中真滋味。
對把她當偶像一般偷拍、崇拜的高中女孩、帶著滿懷心事來傾訴的前同事芭吉兒、叛逆逃家愛看漫畫的高中女孩、愛惡作劇又用圓規刺傷她的小學生、怒氣沖沖指責她多管閒事小學生母親……,面對不同人給她的不同臉色與態度,千尋沒有表現出被崇拜的驕傲、被需要的自大,或被傷害的憤怒、能同理對方時的自以為聰明,她對這些外來的刺激似乎有一套自建的反應系統,她不會立即反應,一律接受且一任其在身上作用,消化並淡漠以對。你欣賞讚嘆我也好,你反對不齒我也行,我總依然是我。
這群人在後來因為千尋的牽引,變成了相熟互助的社群,但正在大夥熟絡熱鬧的時候,千尋便默默淡出、不告而別。她不需要歸宿、不需要認同、也不需要向心力,她只要自我就足夠,寧願捨棄溫暖的舒適圈而獨自邁向未知,只為保有完整的自我。
獨特的千尋有兩個讓她覺得是來自「同一世界」的人。第一個也是「千尋」,當本名為古澤綾的千尋還是個小女孩時,一個人坐在路邊階梯上吃著自己做的海苔壽司捲,看起來是風塵女子的千尋問她,「那是妳自己做的嗎?」綾點點頭說,「但是好像做壞了。」千尋沒有問過同意,逕向飯盒裡拿了一塊塞嘴裡,肯定的說:「很好吃耶。」此時樹上傳來一陣躁動,綾嚇得瞪大雙眼,千尋說:「不要害怕,夜晚是站在我們這一邊的。」綾又問千尋:「月亮上沒有兔子嗎?」千尋說:「當然沒有,問這甚麼問題。」
第二個是便當店老闆娘,下著大雨,剛離開性工作的千尋站在暴雨中,來到了新的城鎮,她到便當店想買盒海苔便當,等待時忍不住問老闆娘:「為什麼這種天氣還要營業啊?」老闆娘說:「下暴雨的時候會有種想出門的衝動,不覺得下雨很刺激嗎?說不定有人跟我的感覺一樣啊。」
千尋說:「在那當下,就覺得對方是跟自己同一國的。」只要被千尋認定為同一國,就能獲得千尋親手贈與的橡果一顆。
千尋一國的人,拋丟傳說、社會與別人的眼光,保有自己看待與欣賞事物的角度,沒有一絲虛假,就算虛構很美很浪漫也勇於捨棄;且坦承直率,就算是初次見面,也會坦白大膽地說出自己真正的想法。
綾為了什麼變成了千尋?觀眾只知道綾變成了千尋,至於中間的過程,究竟是與她的母親有關,還是與她的社會經驗工作有關,只留下大片空白,這與偵探小說似的、鉅細靡遺的敘事方法截然不同。但或許不只是敘事表現的不同,更是因為當你重生、造就了新的自我,回首望那過程,便真的可以放下了,這種活在當下,沒有歷史感的輕盈生命,更接近動物的思維。
獨個兒定靜站在港口曬太陽,千尋雙腳浸在波光粼粼的水中,臉上的表情彷彿獲致了極大的滿足。看得女高中生不知是好奇還是羨慕,也要求站在她的身邊,一同感受這看似微小的至樂。或許這是一個自我的測試,當你能夠體受著生活中極小卻無所不在的享受,以寧定的心去承順旁人無法接應的自然獻禮,那麼你就是吃過生命極酸的醃梅、曾經被擊碎成齏粉卻重塑了一個完整且只屬於自己的自我,極普通卻極特別,極纖敏卻極強大,極卑渺卻極有尊嚴。
電影資訊
《我是千尋》(ちひろさん / Call Me Chihiro)─今泉力哉@Netflix,202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