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知道欸，我是這個世紀才出生的。」─Z世代如是說。

 

　　這種對話第一時間聽的時候讓人驚心動魄，第二次以後就只剩一種淡淡的哀傷──原來被當成老古董就是這種感覺。明明不久前，我們還是有權利抗議父母輩思想陳腐的年輕人，卻在轉瞬之間淪為被鄙視的「上世紀人」。

 

　　X世代是五六年級生，Y世代是七八年級生，Z世代則是新到幾乎無法用年級歸類，出生於1997到2020年間。就連跟他們說「幾年級生」這種用詞，都會得到一種「這種詞彙比我還老，你居然還在用」的同情眼光。

 

　　如果你是加拿大劇場鬼才瑞克・米勒（Rick Miller），該怎麼描繪這兩個世代？在新作《爆發年代YZ》中，他饒富深意的選擇了兩部代表性的作品，《哈利波特》與《海綿寶寶》。

 

　　有些人認為Z世代是《哈利波特》養大的一代。而《海綿寶寶》則介於Y跟Z世代之間。從童年熟悉的文本界定世代身分認同差異看似不太可能，但事實上有其精準性。

 

　　出生於Y世代以前的人通常並不理解《海綿寶寶》這部作品的真實意義何在，只認為畫風晦暗怪異、有著洗腦的主題旋律。此作品自1999年開播，主角海綿寶寶住在深海的大鳳梨裡，他最喜歡在苛刻吝嗇蟹老闆開的「蟹堡王」工作，被付很少的薪水，卻完全不以為苦。他擁有任何雇主都最想要的受薪階級美德，就是毫無理由的熱愛自己沒有發展性可言的低階勞動工作。海綿寶寶不是為了錢而做事，而是真的認為反覆煎蟹堡就是自己人格的一部分，有時候甚至為了能夠工作還要跪地懇求老闆，完全本末倒置。

 

　　《海綿寶寶》具有一種後設性的殘酷美學，無論再怎麼鮮活的角色，有時候在結尾過場時都會畫風丕變，場景瞬間過渡成在一般攝影棚拍攝的非卡通影片，而上一秒還在說話的人物，離開大海之後就變成一塊毫無生氣也無臉孔的實體海綿、螃蟹、章魚或者海星，迎接他們的只有死亡厄運。

 

　　因此，《海綿寶寶》背後的龐大哲學主題其實是「渺小」。不僅是主角的身分是最低階層的免洗勞工，更是因為所有角色都可能隨時被拋出海平面，而無法掌握自己的命運。

 

　　Y世代又名千禧世代（Millennials），與Z世代不同的是，他們記憶清晰地迎接了20世紀到21世紀的轉變。在世紀之交，曾有網路蠕蟲利用曆法漏洞毀滅世界的傳說，稱為「千禧危機」。然而，雖然事後證明電腦病毒沒有毀滅世界，銀行家卻差點做到了。

 

 

　　Y世代在年輕時期不幸躬逢由少數金融菁英階層引發的世界級金融海嘯危機，美國發生次貸風暴，歐洲多個國家直接宣布破產，亞洲也陷入窘境。Y世代平均而言過得比之前的世代更不好，起薪更低，更無法與雇主議價。整個社會都要他們「共體時艱」，甚至指稱還有老闆願意請人就很不錯，許多Y世代即使成年之後依然熱愛引用《海綿寶寶》裡頭各種角色作為身分認同的理由不難想見：「這個世界要我們活得像海綿寶寶那樣，但即便我們接受命運，也不表示不會忽然被拋到陸地上等死」。

 

　　Z世代比Y世代幸運一些，他們就業時沒有直接受到金融海嘯造成的經濟衰退衝擊。不過Z世代也有自己必須面對的課題。

 

　　J‧K‧羅琳原本是個潦倒的小說家，1997年出版《哈利波特》系列第一部之後聲名鵲起，等到改編電影《哈利波特—神秘的魔法石》2000年問世，她已擺脫失婚、憂鬱等等負面處境，搖身一變成為世界最有錢的作家之一。

 

　　1997年是個神祕的數字，因為那正是Z世代公認的開始年份。而Z世代確實也是在《哈利波特》魔法世界中長大的一代。Z世代對於魔法跟奇幻世界的適應程度，與他們同樣高張的「科技武裝化」程度，構成了強烈的對比。

 

　　當瑞克・米勒構思《爆發年代X》、《爆發年代YZ》這兩部緊密相關但又各自獨立的作品時，他考慮了舞台呈現形式效果的差異。因此，《爆發年代X》以菱形布幕搭建舞台與投影效果；《爆發年代YZ》則以中間架設大螢幕、搭配兩側小螢幕的形式，彷彿是電競選手的環繞螢幕那樣呈現出更加強烈的網路時代感。

 

　　與網路的共生關係是《爆發年代YZ》的重要主題。Y世代尚且經歷過智慧型手機尚未普及之前的世界，而Z世代則是一出生就伴隨著大量的社群媒體跟資訊技術。Z世代是網路養大的一代，他們能用手機做到的事情五花八門──錄製編輯照片影片、架設跟操作網站，幾乎沒什麼事情是不能用手機執行的，他們能夠做得又快又好。

 

　　如果我們把「魔法」看做是科學的反面，那麼所謂的「哈利波特世代」如此嫻熟於現代科技彷彿有點弔詭。但事實上，Z世代的世界觀本來就是「想要繼續仰賴科技的便利，但也渴望超脫於這個被既定現實緊緊綑綁的世界」。

 

　　僅就目前為止，Z世代比過去任何一個世代都更不在乎世俗對成就的定義。比起成為高階主管或者傳統意義上的專業人士，他們更想因為倡議理念或者表現自我而在社群媒體上受到關注。

 

　　某程度來說，Z世代可能是我們人類進化的方向。比起保護錢包，他們更在乎保護地球。別忘了，瑞典環保少女格蕾塔‧童貝里就是個出生於2003年的標準Z世代，2011年當八歲的童貝里首次發現地球將來可能的命運時，她不肯吃飯不肯睡覺，結果被父母帶去看醫生，並且走向罷課之路。

 

 

　　Z世代的人在某個時間點總會驚覺，自己接棒的這個世界岌岌可危。他們的危險意識與Y世代不同，Y世代感覺到的是經濟跟自由上的危險與不確定性，而Z世代感覺到的是貨真價實的生命危險──也許再這樣放任人類下去，真的會沒命。

 

　　Z世代的覺醒表現在各方面之上：環境保護、性別平等、社會議題。這個世代不再僅只有特定立場的知識分子才關注於改變世界，研究顯示，不分學歷、不分社會階層的Z世代都比其他世代表現出了更多對改革現狀的熱誠。

 

　　這讓他們顯得很難處理，因為Z世代更難被金錢馴服。

 

　　當人們討論Y、Z世代這類的分類標籤時，目的通常只是想了解他們的「職場習性」、「投資偏好」、「市場喜好」，也就是說，只是把這些人當成統計資料在分析。正因如此，瑞克・米勒選擇1998年《楚門的世界》當成《爆發年代YZ》的主題之一，堪稱別有洞見。Y跟Z世代的代表電影可能確實是《楚門的世界》，一個遭到父輩人物隨時隨地監視、控制、操弄的故事。

 

　　金凱瑞主演的《楚門的世界》直到現在仍然能夠打動年輕人的心。劇情描述孤兒「楚門」（諷刺的是，音同「真人」）從小就生活在巨大攝影棚裡，生活點滴隨時直播給全世界的觀眾收看。但他渾然不知自己生活周遭的一切，包括父母、友人、戀人全都是演員。製作「楚門秀」的導演，在楚門的人生中，既是能夠操控天候、海象、人物進場退場的全能上帝，又彷彿是慈愛的「真正父親」。只要楚門不懷疑自己的人生，就不會跟「上帝兼父親」產生衝突，更不需要面對外面世界的不確定性跟冷酷。然而楚門選擇逃走，故事在此戛然而止。

 

　　這是一個專屬於某些世代，關於控制與幻滅的故事。正如同Y、Z世代的音樂與其他世代相較充滿了幻滅之感，加拿大創作歌手Leonard Cohen在1984年寫就的〈Hallelujah〉，說明了這是「一首寒冷、破碎的讚美頌歌」。

 

 

　　這些幻滅之感埋藏在90年代到千禧年之後，看起來歡快的天后金曲之中。1994年出道的辣妹合唱團曾經讓「女孩力量」蔚為風潮，其後，Christina Aguilera、Shakira、Rihanna、Beyonce全都是兼具強悍跟美麗的歌手，她們不像金絲雀那樣小心翼翼的吟唱，而是嘶吼、吶喊、咆哮、狂舞──2000年之後，流行樂女歌手的典範已經轉移，不再只有歸類為搖滾、金屬或龐克的女歌手才能肆無忌憚展現力量。

 

　　然而，從現實層面來看，Y、Z世代女性遇到的問題卻很難說有巨大的進展，否則美國鄉村歌手Meghan Trainor就不需要唱〈All About That Bass〉來主張「女生不減肥也沒問題」。這首歌寫道：「媽媽說不用擔心身材，她說男孩晚上有點肉可以抱才好。我永遠不會是你的矽膠芭比娃娃，但是我從頭到腳都完美得不得了。」與其說這種歌曲顯示了社會身體形象意識的進步，不如說，直到2014年這種「給身材不纖細的自己加油打氣」的歌曲還能登上暢銷排行榜，反而顯示了社會確實依然在排斥跟歧視體重不完美的女性。

 

　　同樣的道理，也適用於其他相對弱勢群體。Y、Z世代同時也是性少數族群團結爭取權益的世代，Lady GaGa的〈Born This Way〉或許有意無意的成為了這時代LGBTQ族群主張自己「生來如此」的主題曲。從樂觀的層面來說，與1980年代以前相較，現在人們更理解、尊重不同性向、性別認同的人，同性婚姻也逐漸在各個進步國家的Y、Z世代眼前合法化。但其下仍有暗流洶湧，社會變革通常不會一步到位，更別提，即便是已經爭取到的人權，也非不可能再度從手中流失。

 

　　然而，如果你知道Leonard Cohen原版〈Hallelujah〉歌詞與之後比較流行的翻唱版不同，你就會發現，在幻滅的表象背後，這仍是一首希望之歌：

 

我能做的都做了，成效不算太多

說的都是真話，沒有要欺騙你的意思

即便這一切都變得很糟

我依然會站在音樂之神面前

不帶抱怨，唯有讚美：

「哈利路亞」

 

　　《爆發年代YZ》雖是一人制霸全場的精采獨角戲，卻蘊涵著瑞克・米勒對Y世代妻子與Z世代女兒的深切關愛與掛念。她們不僅是靈感來源，也是瑞克・米勒必須創造出橫跨75年的《爆發年代》三部曲的原因。希望所愛的人能帶著希望活下去──這是我們回顧歷史的原因，這也是我們創造藝術的理由。儘管舞台上只有瑞克・米勒，但他並非獨自一個人。

 

 

（2023年春《爆發年代》第二、三部曲《爆發年代X》與《爆發年代YZ》同時登台！本文為《爆發年代YZ》劇評，《爆發年代X》劇評請見連結）

 

 

 

 

演出資訊
2023 NTT Arts NOVA 瑞克．米勒《爆發年代千禧雙部曲》
地點｜
臺中國家歌劇院 中劇院
時間｜
《爆發年代X》04/28（五）20:00、04/29（六）14:00
《爆發年代YZ》04/29（六）20:00、04/30（日）14:00
節目官網專頁►https://reurl.cc/xlGXY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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