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機勃勃又光鮮亮麗是大部分人都喜歡的狀態，而醜陋和衰老則乏人問津，那怕是文學的三大核心主題「性」、「愛」與「死」，只要一碰到「老」這個字，任何正面詞語都會彼此心照不宣的一致靜默。死亡常被認為是一種不潔淨狀態，大眾諱莫如深；老去則散發腐朽的難聞氣味，在生理心理雙重否定下，創作者總是刻意避免觸及和老有關的一切，遑論那最讓人難以啟齒的，關於老年人的性。

　　《春光，已逝》打著「曾入圍野間文藝新人賞」這種勵志又正能量滿滿的公關行銷話語，但我承認自己完全是被書腰上「ＡＶ女優」那聳動的四個大字吸引才開始閱讀本書。在網路世界裡，愈重口愈炸裂的文字才能有效吸引讀者。這是一本由成人影視從業者撰寫的文學小說，閱讀前我甚至已經可以想見有人會說「就是因為當過女優才能把性愛場面描繪得歷歷在目且考究詳細」這種好事之語，可是我也幾乎不假思索的想反問：像你我這種每天正常打卡上下班並日復一日坐著分秒不差交通路線，三餐都在熟到已可複誦整本菜單和各式便當間來回選擇的普通人，是否就能夠精準的寫出一本符合當下社畜現狀的作品？

　　一開始我閱讀《春光，已逝》的心態既粗暴又自大，認定這一定是本關於成人情色產業的扒糞之書，絕對寫了很多見不得人的潛規則還有無數肉體交易……但很快就被事實打臉，因為相對更能吸引流量獲取關注的年輕肉體描繪乃至性愛場面在這本書裡完全看不到，《春光，已逝》這本小說裡的兩篇作品全部都在寫大家都覺得麻煩甚至不屑一顧的老年人的性與愛。作者選題的角度非常特殊，身在一個被男性凝視與物化最多同時在法律與道德兩者間游離的灰色產業裡，紗倉真菜以大膽不加修飾的筆觸的寫出關於老年人──而且還是屬於喪偶老人之間──鮮少被大眾提及的性愛狀況。

身體經過如此變化，旁人肯定認為性慾早就從富雄七十歲的衰老肉體中脫落；然而他的性慾豈止乾涸，反而充沛無比。即使他的性衝動已不及盛年，但仍不容小覷。（〈春光，已逝〉第23頁）

　　就算年歲漸大身體機能不復當年，但性不只是所謂的性慾，更是一種對生命的渴望以及拚命想活下去的人類本能。與書名相同的〈春光，已逝〉是本書中的第一篇小說，講述一名七十歲老人面對妻子離世後生活中的各種變化，就算因應舉辦奧運賽事國家下令管控便利商店成人商品，不過法律能規範的永遠只有行為而不是人心。主角富雄一邊惋惜死去的妻子一邊仍是對便利店裡販售的成人物品慾望熱烈，但被兒媳及孫女直視之下以屆老年的富雄反應竟如青春期般的少年先是憤怒，然後羞赧最後則是辯解無力。

「這也太扯了吧。一個老頭子還看這種東西。」
富雄以一副拔掉胸上利箭的衝動，反射性回嘴：
「你以為老人只要乖乖打槌球就心滿意足了嗎？」
前一刻他還火冒三丈，下一刻卻彷彿全身的力氣被抽乾，整個人站也站不直。他想讓一切都攤在陽光下消失殆盡。（〈春光，已逝〉110-111頁）

　　作者面對老年人的性寫得就是這麼直接坦白，如實描述無論何種族群年齡，性從來都不是避而不談就會消失的問題。若性是某種不好又骯髒的事物，為何又那麼多人自詡為性學大師對其夸夸而談又有那麼多人趨之若鶩？紗倉真菜寫的不只是老年人的性，更直抒世人對性一貫的態度就是雙標與勢利，成人影視受眾如此，非受眾亦是。

她用刀子前端劃開那像氣球一樣又圓、又膨的柔軟麵皮，一股熱氣竄出，香氣搔癢我的鼻子與臉頰；我聞到烤披薩那種番茄醬的味道，看到切口裡面塞滿了香腸、炒過的洋蔥和纏在那些料上的起司。母親突然感慨：這讓我想起了剖腹的樣子。（〈揮別母親〉147頁）

　　〈揮別母親〉是全書我最喜歡的作品，藉女性剖腹生產留下的疤痕衍生出親緣羈絆、身分認同還有一個古老大哉問：「人類誕生時是否也同時承繼母體所有的優缺點？」剖腹是為了迎接新生命，但換個角度思考，所有人類對自己母親做的第一件事竟然是撕裂其身體。身為女性，我實在太理解母女所謂親情的羈絆更多時候是一種女性間的比較和競爭延伸出來毫無理由的憎恨。

有一天，我突然發現和自己有來往的人，幾乎都是能不像母親就不像母親的人。既不小氣、脾氣又好，對外國人還一點偏見也沒有，不會說什麼中國人講話都很大聲很吵，外國人體味都很重之類的……無論是身邊的朋友，還是戀人，我都選擇了這類型的人。（〈揮別母親〉188-189頁）

　　所有女性無不想傳承來自母親的一切優點，但卻下意識不肯面對自己優點外的一切系出同源。個人身分與親緣之間強烈的不和諧感貫串〈揮別母親〉整個故事。母親肚子上的疤痕象徵與子女最緊密的羈絆，主角小夜美卻對寡母另有情人更感震驚與窘迫，她覺得母親的疤痕很醜，一個老寡婦還有情人更是見不得人的醜事。紗倉真菜抓準母女間充滿矛盾的愛恨關係寫了一個關於母親──同時還是個年老寡婦──完全無法對人啟齒的事件。也在這個家族與親情聯繫日漸淡薄的現代社會試圖為深陷迷局的族群尋找一種自我認同與解救之道。

　　喪偶之後的人生頓失所倚，〈春光，已逝〉裡富雄的狀態等同被拋棄，他身體的諸多不適與奇怪的幻覺也側面反映出，家庭裡素來被壓制話語權與地位的女性其實才是真正主宰者。這種生命未竟卻中途被拋下顯示的是一種失去重心的茫然，遲暮之年總要面對孤身行走人生路的慨嘆。另外，〈揮別母親〉裡的小夜美怕的其實不是自己未來是否會成為像母親那種人，而是她終於察覺母親與子女即使出自同一血脈終究是兩個獨立的個體，誰也沒有資格對彼此選擇的路有任何插嘴的權力。

「你只是不想承認，你自己才是最害怕變得孤伶伶的那個人吧。」（〈揮別母親〉192頁）

　　紗倉真菜撰寫《春光，已逝》用字遣詞非常成熟大器，描繪出一個常人甚少願意觸碰的領域。世人至死皆少年，倘若愛與死不可分割，對於性為何又要擺出雙標勢利之態？其實在俯伏於性、愛與死亡之前，或許學會如何面對猝然而來的分離和毫無理由的被拋棄，才是人類需要提早了解的一門重要課題。

書籍資訊

書名：《春光。已逝》 春、死なん
作者：紗倉真菜
出版：瑞昇
日期：2023

[TAAZE] [博客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