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保險套成為南韓女性的幻想橋段:《紅線》

《紅線:我的性紀錄》中文版書封。

 

  搜尋洪承喜(홍칼리)三個字第一行出現的是她的IG。她是一個漂亮的女人,飽滿的鵝蛋臉,大大的杏眼畫了上翹的貓女眼線之後更添嫵媚。《紅線》這本自傳性的書籍記錄了洪承喜一生的性經歷,卻不像她的IG照片那樣陽光滿溢。

 

  洪承喜認為她的第一次性經驗是被強暴的,但強暴她的人顯然不覺得自己正在犯罪。那人是她的男友,在白色情人節那天把她帶回住處灌醉,然後在她意識不清的時候與她發生性關係。

 

  這讓當時十五歲的洪承喜陷入了巨大的羞恥跟困惑。她覺得自己失去了價值,也覺得沒有當下拒絕的自己有錯。當年南韓令人髮指的教育體系只有讓洪承喜感覺更差,教師在課堂上提醒女學生:「女人應該要選個好男人才能過上好日子,因此你們要多看看多比較,但不能輕易失身。因為有些男人只要插入就知道對方是不是第一次。」

 

  國民教育的教材寫道:「如果讓男人花費太多的錢在約會上的話,有可能對方會想要回本,而導致約會強暴。」按照這個邏輯,十七歲的男友花錢買酒灌醉十五歲的女友,以青少年來說也算是「下重本」,是不是就可以期待女友自然而然想要跟他上床?

 

  洪承喜的創傷經歷一直潛伏在心靈的底層,埋藏在其他看似更緊要的危機之下。直到一場牽涉到男方父母施壓的荒謬墮胎鬧劇,她才選擇開始書寫自己原本引以為恥的一切。比起是女人,是沒有靠山的窮人這件事情才更讓洪承喜感到時時刻刻不安。一個貧窮的家庭,一個愛打人的父親,比起挑戰結構,她更想逃避自己令人窒息的家庭。

 

  比起性跟性別,沒錢才是更嚴重的問題。《紅線》一書描述的其實是南韓女性在經濟與身體的雙重弱勢困境,前者加深了後者,因為怕沒有錢,所以女人不反抗,而男人到處獵巫女性主義者,認為她們是挫敗男性、加深男性負荷的始作俑者,殊不知讓這些男人這麼沒用的,不是女性主義者,而是其他比較成功的男人,無論是經濟能力,或者老二大小。

 

  一個施暴者的國度

 

  南韓經常被視為是勞工運動特別強硬的國家,整個社會也瀰漫著抗議貧富不均的氛圍。我曾經以為這是因為南韓人更懂得爭取自己的權利,但後來才漸漸知道,這是因為他們對於各種類型暴力的容忍度很高。

 

  在教改之前,南韓教師對學生的暴力體罰簡直到了慘絕人寰的地步。而南韓校園霸凌的殘暴程度,也是東亞首屈一指。我們經常看見韓劇裡演出上司踹人、亂丟東西的橋段,就連劇裡的父母也常抓著孩子的袖子然後掌摑他們手臂,當感到難過時,演員用力搥打自己的心口,這是南韓傳統文化裡用來表達心痛欲絕的動作──同樣是暴力,只是施加的對象是自己。韓劇裡到處都在打人,壞人固然會打人,但可怕的是,好人也會打人。這是一個對打人習以為常的國家。

 

  因為南韓確實有很多優點,所以他們的這項缺點顯得特別可怕而且不協調。我還記得第一次看印度影業崛起的代表作《寶萊塢生死戀》時,對於浪漫愛情劇男主角竟然痛揍女主角感到驚駭莫名,但印度人不覺得這樣表達強烈的情緒有什麼問題。這讓我首次感覺到,這個國家顯然有什麼問題。

 

  階級跟貧富不均,使得印度女性地位遲遲無法提昇。南韓沒有種性,但卻有獨特的長幼尊卑制度,看輩份、靠關係、講地緣是南韓人的日常。他們用想像中的家庭關係來連結一切──跟你熟了,就能叫你一聲哥哥姊姊,弟弟妹妹,從稱謂就能聽出親密程度,但在這個最討厭亂倫的社會裡,妻子可以暱稱自己的丈夫「歐巴」(哥哥),則有一種說不出來的詭異。

 

  諷刺的是,一個講究關係的社會,其實是心理上最疏遠的社會。因為無法假設人與人之間平等,而要在見面的瞬間分出高下尊卑,讓這個社會中落於相對弱勢的人陷入無止境的緊張跟比較之中。洪承喜的墮胎創傷,其實不只是來自於原本是社運夥伴的男友薄情對待,而是她認為男友的母親──據洪承喜所言是一位知名女性主義者──跟著一起打壓她。

 

  偉大母親的國度

 

  若你注意到的話,洪承喜在成年之後交往的對象(至少她願意承認的那些)都是家世遠比她更好的對象。儘管如此,她依然無法忍受自己踏入婚姻之中,無法想像自己生孩子。因為她感覺到,在南韓這個社會裡她不可能結婚生子之後,還做自己。她在學生時期,進行了無數打工之後,終於發現至少在南韓像她這樣的窮人女孩最快也最不痛苦的賺錢方式就是賣淫。雖然她把賣淫描述成是個人的自由意志選擇,但我同時也可以想像,一個出生在中產階級家庭的洪承喜,根本不需要賣淫也能完成學業。

 

  洪承喜真正的創傷,在於中上階級家庭男友的母親把她當成下等人對待。這個母親是女性主義者或者不是,老實說沒那麼重要。出身優渥家庭的人,剷除兒子的未來阻礙,這是階級問題,不是性別問題。有錢人踩踏窮人是一種暴力,男人踐踏女人是一種暴力,並不是女性主義者就要跟你親愛一家人,因為人的身分不是只有女性主義與否。

 

  而這豈不是韓劇最愛歌頌的「奮不顧身的母愛」?我發現,至少在亞洲世界裡,越是歧視女性的國家,越喜歡強調母親的偉大。他們神聖化母職的角色,只為了確保你能永遠擔任無怨無悔的付出者,而且永遠不會追求自己的夢想。最好的狀況,當然是讓女人「唯一的夢想就是當媽媽」,類似:「你長大以後要做什麼?」「我要當新娘子,當媽媽。」

 

  當這些國家的女性主義者,譬如像是《紅線》的作者洪承喜抱怨大多數男人都在追尋母親般的存在,言下之意是他們是媽寶時,男性表現得異常憤怒。媽寶的一大特色就是不准人家說他們是媽寶。他們總愛想像自己是闖蕩草原的獅王,但忘記獅王基本上就是廢物,靠成群母獅狩獵才能養家活口。

 

  當閱讀《紅線》時,我開始有點理解為什麼南韓給女讀者看的浪漫情色漫畫很愛強調使用保險套。女性向商業情色漫畫的主要目的是提供一個唯美舒適超越現實的敘事環境,「避孕用具」理論上不太算是一個很唯美的東西,但卻在南韓漫畫中一再被畫出來。男主角熟練的拿出保險套、確實的戴上──究竟這件事情在性幻想中有何重要?

 

  原來,當一個國家的男人大多不願意負責避孕,而情願讓女人暴露在性病、懷孕的風險之中的時候,「主動戴保險套的男人」就成了女人性幻想的橋段,而又帥又專情還願意避孕的男人顯然也只在幻想裡才存在。性幻想之所以是幻想,正是因為現實生活中很少或者根本不會發生。這件事情的可悲程度,有點像是非常飢餓的非洲孩子,在地上畫麵包。非洲孩子當然值得吃到麵包,而南韓女人難道就不值得安全而且兩願的性嗎?

 

 

書籍資訊

書名:《紅線:我的性紀錄》 붉은 선:나의 섹슈얼리티 기록
作者: 洪承喜(홍칼리)
出版:游擊文化
日期:20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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