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什麼專挑小女生呢？」
「因為同年紀的女生力氣很大，我會輸給她們。」
他答得像是自己很有道理一樣。
「你想過將來要跟女生交往或結婚嗎？」
「我不想交女朋友，因為還要送禮物，很浪費錢。」
──《不會切蛋糕的犯罪少年診療實錄》

 

 

　　2019年，精神科醫師宮口幸治出版了他在醫療少年院內的親身觀察《不會切蛋糕的犯罪少年》，發現這些犯下罪行的青少年，許多都有發展障礙與認知障礙。他們有些已經符合臨床定義上的智能障礙者，更有許多人雖然智商高於70，卻仍屬於難以理解他人動機、難以了解周遭事物、難以自行推理思考的「臨界智能者」。

 

　　這些青少年遭遇的困難無法從外觀辨識出來，成長過程中通常也未曾受到正確的治療與引導。他們跟其他學習能力正常的孩子一起被塞在學校的普通班裡，顯得特別愚蠢、懶散、怠慢，父母因為成績極差而打罵羞辱他們，同學因為本能的知道他們「有問題」而疏遠排擠他們，以為是朋友的人其實是要欺騙跟利用他們。

 

　　這樣的青少年處在一個極度高壓、充滿困惑與挫敗的世界裡，透過犯罪他們暫時釋放了身上的壓力，然而只是墮入更糟的循環之中。《不會切蛋糕的犯罪少年》成功引起了日本社會討論及反思觸法少年的成因與可能解決之道，然而由於這本書是純粹理論為主，宮口幸治發覺許多批評者並不認為這些論述背後的少年案例全是活生生的人。因此，他進一步撰寫了形式為小說、以個別案例為導向的《不會切蛋糕的犯罪少年診療實錄》。

 

　　之所以撰寫案例為主的書籍必須透過小說的形式，是因為精神醫學倫理不允許醫生直接暴露病人隱私。宮口幸治必須恰當的重新安排跟組合案例資訊，直到無法被辨識出是任何一個實際存在的單一案例為止。

 

　　《不會切蛋糕的犯罪少年診療實錄》以四個虛構的少年犯與他們犯下的罪行為篇章，描述了殺人（田町雪人）、傷害（門倉恭子）、縱火（荒井路彥）、性暴力（出水亮一）。這四個案例的共通特色是全都來自破碎失能的家庭，其中兩個案例的家長本身就長期對孩子施暴。因為家庭環境太過糟糕，讀者很難分辨，究竟是家庭失能更加惡化了少年的發展障礙，還是他們本來就註定會變成這樣。

 

 

 

　　2022年，美國賓州大學教育與人口學教授保羅‧摩根（Paul L. Morgan）等人在《學習障礙》期刊上發表了一項研究，發現美國白人孩童特別容易在小學階段被診斷出注意力缺失症（ADHD），研究者相信這並不是因為白人比較容易罹患注意力缺失症，而是白人家長比較注意輕度學習障礙相關的保健資訊，從而把孩子送去檢查。

 

　　發展障礙跟認知障礙有時候是一種父母羞於承認的污名，被分類到這種狀況中的兒童意味著他們跟其他「正常人」不一樣。然而，這些障礙很多都可以靠著及早治療跟積極協助而讓患者順利適應社會，擁有這些障礙並不代表一定會對社會上其他人產生威脅。

 

　　然而，當父母本身就已經是自顧不暇的經濟弱勢者，甚至有酗酒、家暴的習慣時，他／她們難以察覺子女需要什麼樣的幫助，甚或如案例中唯一一個犯罪少女門倉恭子所遭遇的那樣，她的母親根本就不在乎她遇到了什麼困難，而只是不斷的施加虐待。

 

　　下輩子想當女生的猥褻犯

 

　　在四個案例中，年僅十四歲就對認識多年的鄰居七歲女童施加性暴力的出水亮一特別讓人感到不愉快。

 

　　母親離婚遠走他鄉之後，出水跟打罵成性的父親同住，他跟被害女童綾住在同個社區，綾的母親認識出水的母親，覺得他失去媽媽十分可憐，因此常照顧他，綾也會叫他「亮一哥哥」，但他卻在剛升國三的時候把綾騙進公廁裡施以暴行。

 

　　宮口幸治很少在書籍裡明白地提到他對於個別觸法少年的反感，畢竟他的職業本質是要去了解這些少年，而不是去評斷他們。但在出水亮一的案例裡，宮口幸治即便化身為書中虛構的六麥醫師，也幾乎無法掩飾對這個少年的厭惡。

 

　　出水亮一對被害者沒有悔意，他並不真的明白自己做的事情有多麼錯誤。他自己的一套邏輯是：「我從小三就被同學欺負跟孤立，上國中狀況又更糟，成績不好爸爸會打我害我壓力很大，爸爸收藏很多成人影片，裡面的女生一開始會反抗，後來都會很享受，世界上的女生只有綾對我最好，我想對她做成人影片裡的那些事，我怎麼知道她其實不喜歡？」

 

　　起初的精神鑑定顯示，出水可能患有自閉類群障礙。然而書中的六麥醫師（也就是宮口幸治本人）則除了說「確實有可能會被這樣理解」之外，沒有積極的說明出水究竟是怎樣屬於自閉類群障礙。自閉類群障礙晚近被認為是「腦神經布局非典型」，可能伴隨著認知學習能力的低落，而已經國三的出水也確實只能回答小五的數學題，而且還自豪的說：「大家都說我是天才。」在他待的那個特殊障礙少年犯單位裡，國高中生能夠答出小五數學題就已經是天才了。

 

　　在少年院中，出水跟其他幾個同樣犯下性暴力案件的少年一起接受防範性暴力課程。他一開始很不高興，因為不想被別人知道自己犯的是什麼罪。在課程中，教官請大家玩一個「價值觀遊戲」，沒有對錯跟正確答案：「如果你們可以投胎轉世，下輩子要當男生還女生呢？請用百分比回答。」

 

　　大部分的少年都選擇了要繼續當男生，這似乎還算合理，畢竟他們的共通之處是全都對女性進行了性暴力。他們想繼續當男生的理由，不外乎是男生比較會打架、男生比較帥氣之類很表面的理由。

 

　　但出水選擇了要當女生，意願是九〇％。

 

　　被問到理由時，他說：「我選女生九〇％，因為男生要工作養家，很辛苦。」

 

　　耐人尋味的是，這是一個被判斷有發展障礙的十四歲少年，他的心智年齡只有小學的程度，但他卻回答出了很多智商正常成年男性網友內心的潛台詞──「女人就是過太爽，男人超級辛苦」。

 

　　這是他的發展障礙在說話嗎？顯然不是，他不怎麼順遂的成長過程中，得到的不止是來自成人影片的偏頗性教育，可能也接收到了長期暴打跟忽視他的父親的觀點。透過這個少年在說話的，是這個社會裡某些貌似還沒犯罪的男性，以及他們錯誤百出、自憐自艾的價值觀。

 

　　讓出水沒有選擇百分之百當女人的剩下那一〇％，理由是：「要化全妝很麻煩。」

 

　　出水的故事並沒有快樂結局，他在少年院期間學到了一套反省的說詞，但難以判斷他究竟相信多少。他跟其他許多數字一直在攀升的少年性暴力罪犯一樣，依然把侵害年幼女性當成是紓解怒氣的管道，讓女性成為他們人生挫折的代罪羔羊。

 

　　而我們跟作者都在等待的是，像這樣的罪惡循環，到底有沒有可以透過教育跟心理諮商打破的一天？又或者，該改變的不是少年，而是社會？

 

 

書籍資訊
書名：《不會切蛋糕的犯罪少年診療實錄》ドキュメント小説　ケーキの切れない非行少年たちのカルテ
作者：宮口幸治
出版：遠流
日期：2023
[TAAZE] [博客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