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進擊的巨人」這部作品的優點,我在此不贅述。只提出以下兩個問題:
第一個問題,始祖尤米爾為何選擇服從並且很可能是愛上殘忍對待她的弗立茲王?
第二個問題,艾連為何選擇發動地鳴大屠殺?
我相信這兩個問題不僅對我,對大多數看過動漫「進擊的巨人」的人而言,應該都是很難了解的困惑。 我想試著從心理學的角度來提出一些我的看法。
先從尤米爾說起。
始祖尤米爾的村落被弗立茲王滅村,父母被殺,自己成為奴隸。她因為放走了豬,遭到被獵殺的命運,但逃跑過程意外獲得了巨人之力而活下來。以一般「常理」而言,即使不為了滅村殺父母的深仇大恨向弗立茲王報仇,應該也會選擇離開,以獲得的巨人之力自由生活;但她不僅選擇回到弗立茲王身邊為他效力去攻打起他國家,還為他生了三個女兒,最後甚至為了保護他而死,身體還在弗立茲王的要求下被三個女兒分食。
這樣的選擇實在很違反「常理」。
然而「常理」通常只能解釋「意識」層面上想法,尤米爾的選擇我認為是受到「無意識」層面的影響。
首先,尤米爾成為奴隸時是小女孩,是在青春期之前的兒童階段,這個階段的兒童面臨巨大的創傷時,因為心理還不夠成熟,多半以「潛抑」的方式防衛,將創傷壓抑到無意識中來讓自己可以避開難以承受的痛苦,尤米爾很可能以這樣的方式來處理失去父母的創傷。
但是對兒童而言,光壓抑創傷是不夠的。兒童的成長需要感覺被愛或是被關注,特別是來自心理上重要的人。所以兒童有時甚至需要將受虐的經驗解釋成「愛」的表現,或至少感覺成是被關注的經驗。因為對小孩來說,不被愛與關注比身心上的痛苦來的更可怕;在痛苦下還是可以活著,但是被忽略可能意味著無法生存。
這不是心理學上的想像,是實際上發生在很多小孩身上的情形。
尤米爾失去了父母,她的存活與否掌握在弗立茲王手上,對她而言,弗立茲王如同一個殘忍的父親形象。因此她很可能「潛抑」了真實父母被殺的創傷,轉而認同了弗立茲王,並因此愛上他,為他作戰與生小孩,希望獲得父親的愛。
我認為這也是為何漫畫中尤米爾存在的型態始終是小女孩,她困在兒童需要愛的桎梏裡,既困惑又無法脫身。所以後來米卡莎才吸引了尤米爾的注意,米卡莎同樣父母被殺害,因為艾連才得以拯救,也愛上了艾連。這樣的經歷跟尤米爾幾乎一樣,而尤米爾最終因為米卡莎的選擇讓她可以脫離受虐的愛的關係。
而她放走那隻豬,我認為是潛意識象徵性地放棄了自己「自由」的選擇,所以她才會一直困在束縛裡。
那艾連呢?
而艾連同樣在小時候遭受失去母親的創傷,但是艾連選擇了完全不同的方式處理,他是以消滅造成他創傷的源頭來處理他的痛苦。小時候的他立志要殺光所有的巨人,而隨著他身上巨人之力的甦醒與漸漸了解了巨人之力的來源,他轉而認同了「巨人之力」,漸漸以獲得與掌握巨人之力為目標。這其實跟在家庭暴力中長大的小孩,往往後來認同了「暴力」,並在長大後成為加害人的過程很相似。所以他後來不擇手段地去獲得巨人之力,並且最終實現了前所未有的極致暴力。
但是艾連選擇發動地鳴,並非只是為了展現暴力。他雖然認同了「巨人之力」,但是永久消滅巨人之力畢竟才是他最深層的願望,也是他必定要實現的事。雖然他發動地鳴可能還有其他的理由,例如保護他的同伴;但是其實他的選擇是先讓同伴們處於與他對立作戰的位置,這些他珍視的同伴很有可能會在作戰過程中死亡。他如果真的重視他們的生命,大可選擇改變他們的記憶,讓他們去安全的地方。
另外他也拒絕哥哥吉克的想法,讓他的民族安樂死消失在世界上。而為了確保艾爾迪亞人可以生存,他認為只有徹底毀滅外面的世界,才能確保自己民族永久的生存。但是如同阿爾敏與其他人的想法,可以保留巨人之力,以地鳴的的威力嚇阻其他國家的攻打,同時與其他國家積極溝通來化解紛爭。這雖然存在很多變數,但確實是比較可行的方式。
然而艾連拒絕了!為什麼他拒絕?
可能因為這個方案必須要保留「巨人之力」,為了保留巨人之力,必須重複人吞人的過程;而且在這樣的過程中,不可避免會續發生搶奪巨人之力的鬥爭,重複過去的歷史。這些雖然也是重要的原因,但是我認為更重要的因素還是,艾連無法接受「巨人之力」的存在,因為巨人的存在會不斷喚起他的創傷。然而失去巨人之力的艾爾迪亞人,可能只有等著被消滅的命運。為了同時滿足他的願望,只有發動地鳴這條路了!
艾連這樣的思維與抉擇,與他的個性很有關係。我一直覺得艾連是個「自幹王」,表面上他似乎是勇敢地選擇自己默默承受痛苦,但實際上他並不容易相信別人,經常地選擇自幹。這也是兵長里維會討厭他,經常修理他的原因。他不信任他的朋友們,不信任自己的民族,不信任世界上其他的人,不信任除了他的所有人能夠努力活出自己的選擇與道路。還好他最終還是相信「自由」,讓他的同伴們有自己選擇與他戰鬥的自由,因而保留了一絲其他的可能性。
即使這些情況,阿爾敏都跟他分析過,但是驅策他發動地鳴的力量還是沒有任何妥協的餘地,為什麼?失去母親的創傷,難道就足以讓人不顧一切?
創傷在心理學上代表的是一個重大事件的發生,嚴重衝擊了個案的意識認知系統,無法很快地被接受與整合,因而創傷被整個意識所拒斥。這導致了心理上極大的不舒服,就像身體吞進一顆無法消化的大石頭,難以消化又堵住無法排出,就產生腸胃的痛苦。這也就是臨床上所謂的「創傷後壓力疾患」,意識上拒絕回憶,但是心理上不斷被創傷事件的記憶闖入,惡夢連連,相當痛苦。
多數情況下,人的認知功能雖然短時間無法接受,但是只要持續面對,最終還是能夠漸漸將創傷事件整合進去認知系統中,讓困擾的感受減輕到可以忍受的程度。人的意識與認知也像地球的生態系一樣,遇到外來的衝擊後,還是會慢慢回到某種新的「恆定」狀態。
但是對於人的心理而言,在少數情況下,創傷事件可能會始終無法被意識整合;通常是傷害過於巨大,或是發生在心靈相對脆弱的時期(例如童年時),這時候創傷記憶會以一種被「隔離」的方式處理,被壓抑到潛意識中。這時創傷記憶並不是消失,但也沒有被處理,有時還是會被新的事件所觸發,以創傷發生時類似的衝擊程度再現,嚴重時可能會出現「解離」,失去對當下的意識。
另一個不太容易被注意到,而我認為也是導致創傷無法被處理的因素,就是「恥辱」感。創傷事件如果伴隨著恥辱感,創傷事件在心理上會變得很難處理。我在處理很多創傷後壓力疾患的個案時發現,如果創傷事件發生後,個案不僅不被接納,還被指責事件發生是自己的錯時,創傷後反應會持續更長的時間。
《進擊的巨人》開篇一句話是:
那一天人類回想起了過往,想起了被那些傢伙支配的恐懼,以及被囚禁在鳥籠內的恥辱。
作者諫山創非常精準地在全劇的第一句話,點出全劇核心的議題:人類是如何面對「恐懼」與「恥辱」。
創傷製造了恐懼,而恥辱讓恐懼無法消失;所有的暴力都只是在掩飾無意識中真正的恐懼,然後暴力又製造了的創傷。
艾爾迪亞人以巨人之力暴力統治了瑪雷人,製造了瑪雷人的恐懼與恥辱;瑪雷人成功反抗後,同樣暴力統治了艾爾迪亞人,又再度製造了艾爾迪亞人的恐懼與恥辱。全世界人將艾爾迪亞人當成惡魔的後代,讓艾爾迪亞人感到恥辱;而艾連最終發動了地鳴,企圖消滅全世界來去除恥辱。每一次試圖以暴力方式消除恐懼與恥辱的結果,只會導向更極端的暴力。
因此我認為真正驅動艾連發動地鳴的,就是他所感受到的恥辱。
與艾連相比,阿爾敏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阿爾敏小時後很弱,總是被欺負,被打也不願意還手。或許他不還手雖然也可能是務實地基於避免繼續被攻擊導致更大的傷害,但其實阿爾敏從來都不示弱也不求情,甚至還義正嚴詞地當面說對方其實比較弱,常被打的更慘。但是被打與羞辱的經驗,阿爾敏拒絕以恥辱的方式去感受,因此讓他始終做出與艾連不同的選擇。即便艾連做出可怕事情,阿爾敏還是能同理與包容艾連的心情。艾連雖然看起來沒有聽阿爾敏的話,但多少還是受到一些影響,也可能是他選擇讓同伴保有自由意志的重要關鍵。
克服恥辱,才是真正的堅強。
(本文為【SAVOIR 春夏漫畫評論賞 2023】政治幻想反烏托邦大系:《巨人》評論優勝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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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本資訊|
《進擊的巨人》 進撃の巨人
作者:諫山創
原始文本:漫畫
連載時間:2009-2021
是否改編動畫: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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