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蘿蔔一個坑」乍聽之下完全不會想到是科幻podcast頻道的名字，若知道蘿蔔指的是Robot就容易理解得多了。自稱是兩個阿宅的羊駝與卡歐魯，以「一個蘿蔔一個坑」為名，撰寫〈在「沒有神」的世界裡繼續前進：《進擊的巨人》〉，被評審中唯一一位政治學博士出身者選為最佳作品，可見宅宅與政治學絕非互斥的概念。

 

　　羊駝與卡歐魯一開始就破題，指出《進擊的巨人》是一部主角群「追尋自由」的作品，以上這句話我想不會有任何人反對。但作者們進一步提問：「自由是什麼？」並且給出了十分獨特的看法。

 

　　當我們試圖定義「自由」的時候，經常要用反面的「不自由」來做例子。畢竟，如果從來沒有需要掙脫的東西，是毋須討論自由與否的。羊駝與卡歐魯指出，《進擊的巨人》中有三座阻隔自由的牢籠，有些有形，有些無形，但都同樣可怖。

 

　　第一座牢籠，是把島上人類層層隔絕於內的三道城牆，以及讓城牆聳立的王政統治。統治者握有巨人「入侵」的真相，百年來一再消耗島民的生命與能量，讓他們進行賭上性命的「調查」。「知識」在這裡竟與「歷史」同義，變成了貴族遂行自我「崇高」理念的籌碼，他們讓人民保持恐懼，扼殺好奇，躲在城牆之後，美其名是「為你們好」。

 

　　雖然羊駝與卡歐魯並沒有這麼說，但統治者把人民困在島上的理由是「深感巨人之力自身罪孽」，決心避世退居小島一隅，很難不讓人覺得是在影射日本1940年代之後主流常見的國際政治態度：沒完沒了的自我檢討，而究竟統治者的罪孽與一般民眾何干？

 

　　一般的冒險作品，故事經常終結在打破第一道牢籠。畢竟，「一切都是政府在玩我們」已經算是很大的反轉。然而《進擊的巨人》卻還有第二道、第三道牢籠，第二次、第三次反轉在等著讀者。

 

　　第二座牢籠是地理的界線打開之後才看見的。當島上人類超越城牆、橫渡大海後，卻發現自己是不受歡迎的人種，等著迎接他們的不是一個友善、和平的世界，而是恰恰相反。

 

　　這讓主角群陷入了極大的悲劇感之中，他們費盡千辛萬苦來到「自由世界」，但卻面臨到更大的敵意跟歧視。羊駝與卡歐魯將這種互相仇視敵對的狀態比喻為「森林」，這一方面是因為確實森林中格鬥的場景十分讓人印象深刻，另一方面也是來自莎夏父親的痛悔，他曾要求女兒離開森林的狩獵生活，但從軍卻讓她「困在更大的、互相殺戮的森林」。

 

 

　　而更可怕的是，這些敵意不僅是來自於「非我族類」，被留在島外的艾爾迪亞人（尤米爾的子民）被教育跟訓練成相信「島內艾爾迪亞人都是惡魔」，甚至把自身百年來受到不公平壓迫的處境，歸結於素未謀面的島上人民。尤米爾的子民互相殺戮、爭鬥，竟全是基於不能歸咎於自己的理由。在賈碧刺殺重要角色之一莎夏時，這種矛盾與荒謬達到了顛峰。

 

　　賈碧這個被洗腦到很徹底的反方青少女角色堪稱神來一筆，諫山創鋪陳了賈碧的養成過程，她是如何相信愛國教育，如何「力爭上游」，成年人教她的事物，她全都內化進自己的身體裡，未曾疑問真假，甚至對於自己的能力好、信仰純正而自豪。直到她逃竄至島上，與一般島民相處，才意識到自己認知的正義其實並非正義而痛悔。

 

　　諫山創是要倡議和平嗎？或許是。但從《進擊的巨人》未曾譴責主角們進行的殺戮、也不粉飾任何殺人的場景，且甘願製造出讓人心痛的犧牲，諫山創或許更希望讀者思考，人們何以落到現在的處境，捍衛所愛之人是人之常情，抵禦外侮是正當防衛，但到了什麼境地才算過頭？人只是處境的傀儡嗎？

 

　　第三座牢籠來自尤米爾子民的宿命。羊駝與卡歐魯認為，巨人的力量本身是一種詛咒，只要巨人之力存在一天，尤米爾子民就不可能獲得自由。羊駝與卡歐魯寫道：與始祖巨人結合的艾連，能看見過去與未來，已相當於「全知全能的神」，而艾連必須犧牲，才能讓所有人從巨人之力中解脫。人們必須在「沒有神」的世界中活下去。

 

　　在這裡，艾連與米卡莎的愛情註定無法以正常的方式收尾，但或許反而體現了這份愛情的真實與偉大。羊駝與卡歐魯認為這正是自由的意義所在：「自由伴隨掙脫牢籠的痛苦、不做任何事物──包含愛情──的奴隸。」無論是米卡莎，或者尤米爾皆是如此。

 

　　因此，追尋自由是一個可能沒有終點的過程，而且十分痛苦。羊駝與卡歐魯以絕佳且明晰的方式分析了「追尋自由」在《進擊的巨人》中的複雜概念。這是本文成為最佳評論的原因之一。

 

　　一開始，我們以為書名「進擊的巨人」是指無緣無故不斷來襲的「純潔巨人」，但到故事中段，讀者才發現，「進擊的巨人」其實是艾連繼承的巨人之名。巨人從一開始「外於」我們的不明敵人，變成了我們自己本身。進擊的巨人擁有偉大的力量，且永遠不會停止前進──就跟追尋自由一樣。

 

 

（本文為【SAVOIR 春夏漫畫評論賞 2023】政治幻想反烏托邦大系：《巨人》優勝作品之評審回應）

 

 

｜文本資訊｜
《進擊的巨人》 進撃の巨人
作者：諫山創
原始文本：漫畫
連載時間：2009-2021
是否改編動畫：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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