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好的老年保險,是一個任勞任怨的女兒:《我殺了我的家人》

 

《我殺了我的家人》中文版書封。

 

  這是一個台灣女人的故事。

 

  她在46歲時開始照顧失智的母親,因為做得太好了,即便母親已經完全不能自主行動、也認不得人,最後甚至只能臥床不起,還是繼續活了15年,才因為高齡而過世。母親過世前幾年,她退休了,多出來的時間,她用來照顧年邁的父親,父親身體硬朗,神智清楚,但上了年紀,偶然會跌倒。一旦跌倒就容易骨折,她只得沒收他的腳踏車,不讓他到處騎,父親經常因此生氣。

 

  又過了八年,父親因為冬天患上肺炎住院,從此進進出出,多次瀕臨病危。她害怕電話聲,擔心那是醫院打來告知父親已不治。電話聲響了多次,最後一次是兩年後,父親終於過世了。這年她已經71歲,已是需要被其他人照顧的年紀。

 

  多年照顧過程中,丈夫雖然儲蓄頗豐,卻從未出一分錢,從未出一分力,因為不覺得配偶的父母跟自己有什麼關係。她有三個兄弟姊妹,只有妹妹會跟她分擔外傭的費用,兄弟全都視而不見。這麼說可能也不太精確,兄弟會回家來探視父母,像是客人一樣寒暄,然後就回去自己家裡,過著絲毫不用想起父母需要照顧的舒爽生活。

 

  父母都過世之後,兄弟一樣平分了遺產跟土地,完全不覺得需要從其中扣掉將近20年的外傭費用,以及彌補她多年來「自願」付出的長照勞動費用。她有足足五年的時間,必須戴上醫療手套,親自從臥床不起、神智不清的母親腸道中挖出糞便,以避免其健康受損。這時她便感謝當初父母願意出錢讓自己去念大學的護理相關科系,今天才能讓她如此徹底的應用所學。

 

  母親過世的時候,捧著神主牌的是兒子。父親過世的時候也如此。

 

  72歲那年,原本已經感情不睦暫時分居的丈夫身體崩壞倒下,無法行走,需要洗腎。於是,「父母過世之後與丈夫分開自由生活」的計畫至此也失敗了,原本每天見到她就罵她「笨」、「蠢」、「礙事」的丈夫,把私藏的數百萬積蓄拿出來,求她定期開車帶他去洗腎。

 

  她說,她不需要這些錢,但拿去幫助兩人的兒女吧,他們新建立的小家庭更需要資源。她回到了丈夫身邊,每天打理他的三餐,定期帶他去洗腎。醫生要求丈夫若要保命就徹底忌口,但彷彿已經知道病人本身不可靠似的,護理師耳提面命的對象其實是她。丈夫經常趁她不注意的時候偷吃高鹽高油食物,但回診時數字若是難看,被罵的人卻是她。

 

  丈夫的身體在她的照顧下暫時穩定,而她則是進入人生的第三段長照。她的人生有將近三分之一的時間都花在長照,好像她生出來就只是要長照別人一樣。更奇怪的是,長照員有薪水可以拿,但她卻沒有。

 

  她說,丈夫身體好點之後,又開始經常罵她了。「但他這麼需要她,沒法放下。」語氣中甚至有點自滿。聽她這麼說的時候,我覺得好像看到一個外星生物,雖然有人類的外型,卻講著外星語。

 

  當我開始讀NHK紀實書籍《我殺了我的家人》,第一句躍入眼簾的話,就是:

 

  「不管家族有多少人,最後長照的責任都只會落在一個人身上。」

 

  我想起那個宛如外星人的台灣女性,她就是活生生的範例。同時,她也驗證了書中提到的另一個現象:「比起真的已經照顧太久的那些人,剛開始照顧幾個月的人反而更容易殺人。」

 

  進入長照是一種生活型態的變動,比起已經做了十年、二十年,剛剛進入長照的人反而是心態最不穩定的。在書中,很多受訪者描述自己「人生已經沒有意義」、「看不到未來」、「經常在思考究竟是要讓照顧對象去死,還是自己去死」。長照跟養育小孩不同,雖然兩者經常都落在女性身上。養育小孩可以看見他們茁壯獨立的一天,但長照的終點只有死亡,問題只剩下究竟誰先死。

 

  書中描述的長照案例主要對象是失智症患者,這些患者脾氣容易變得暴躁、難以溝通、開始做一些對自己與他人都有危險的事情。他們可能是照顧者的丈夫、妻子、父母、祖父母,但同時也已經不再是當初認識的那個人。其中,以日本的案例來說,丈夫殺掉需要長照妻子的比例十分高。

 

  這些最後決定殺害家人的人,其實都不是只剩下彼此。他們「理論上」大都有其他親人可以求助,而且絕大多數都有使用政府提供的長照服務。但是,照服員晚上就會離開,其他家人的援助則可望而不可及。一位照護丈夫萌生尋短念頭的女性說,她不願意讓女兒來分擔責任,因為女兒也正在育兒。

 

  幾乎可以說,這些後來殺人的長照提供者,幾乎全都是「自願的」。一走了之的管道其實一直存在,譬如,拋下失智配偶離婚是合法的,要求兄弟姊妹平均分擔照護父母責任也是合法的,但事實就是「放爛的人最大」,而放不下又扛不起的人則註定自傷傷人。

 

  書中有一個案例,是某位婦女不堪長照的痛苦,殺了丈夫,鋃鐺入獄。但NHK節目組循線拜訪時,卻發現丈夫跟其他多位兄弟姊妹的房子相連,這些家庭全部住在一塊,而且根據鄰居的說法,他們案發之前社交很活躍,經常出來跟大家打招呼。這樣看起來和樂融融,而且比鄰而居的大家族,卻沒人出手拯救這個已經瀕臨絕境的可憐女人。想當然耳,這些人也拒絕記者採訪。

 

  在丈夫殺害需長照妻子的案例中,丈夫這方關於當初為何堅持自己來長照的說法經常是「放不下她」、「不願意跟她分開」。這份愛情相信也是真的,但為何最後卻經常是沒過多久就演變成殺害妻子然後自殺失敗呢?

 

  NHK製作組引用學者的說法,指出「男性有績效、任務導向的傾向,因此當長照不順未如預期發展時,累積的挫折感就會導致負面情緒」,此外,專家也指出「男性不習慣傾訴,因此無法宣洩情緒」。

 

  這些都說的很有道理,男性殺妻可能確實有結構性的因素。但,從多個案例的描述也能注意到,這些後來犯案的男性堅持長照髮妻的理由,其實很大一部分只是基於「無法想像沒了老婆怎麼活」的心理慣性,無法說全然是出於愛情。

 

  此外,把照顧失智、失能髮妻當成一種個人使命,任務不順就萌生殺意,不禁讓人覺得,為何男人把自己的成敗看得比女人的命還重要?而社會又為什麼鼓勵他們繼續這樣?解釋完男人長照殺妻比例高的理由之後,沒有人提出任何進一步的解答。在男人長照殺妻比例高的數據背後,潛藏的其實是「更多女性承受著長照的壓力,卻沒有選擇殺人」這樣的事實。

 

  長照是出自於責任,出自於愛,這些愛的舉動,最後變成了殺戮。避免這樣事態的唯一解答,就是要能夠「在該放棄的時候放棄」。放棄並不總是容易,有時候是「事實上無法放棄」,譬如假若自己不長照,其他親屬都會放爛不管,這時如果讓國家多一些介入幫助,就能減輕壓力。有時候則是「心理上無法放棄」,不了解自己的極限,不願意遠離深愛的家人,反而導致了悲劇。

 

  當放棄是一個真實的選項時,我們才能說,「這些人是自願走到這一步,請法官嚴加制裁他們」。

 

 

書籍資訊

書名:《我殺了我的家人:「照顧殺人」當事者的自白》 母親に、死んで欲しい:介護殺人・当事者たちの告白

作者:NHK特別採訪小組
出版:游擊文化
日期:20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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