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恨我自己》,英文片名翻譯為「Sick of myself」,挪威原文片名則是「Syk pike」,直譯為「有病的女孩」。自我的憎恨其實意味著對自己個人不成比例的巨量關注,自恨與自戀其實很相似,都是把自我膨脹擴大,放在世界的中心。
故事圍繞在席格娜與湯瑪斯這對情侶身上,開場兩人就從餐廳偷走一瓶昂貴紅酒。這其實是湯瑪斯的主意,但席格娜配合下手的條件,是要湯瑪斯告訴大家是她做的,而在隨後他們出席的派對上湯瑪斯卻沒照辦,從這裡我們已經能看出兩人的性格。派對上,席格娜與朋友瑪蒂有一段這樣的對話:
席格娜:「自戀狂是那種事業成功人士。」
瑪蒂:「成功人士有很多種,自戀並非先決條件。」
席格娜:「加上才華的話就超加分。」
瑪蒂:「如果是事實的話,自戀就是事業加強劑囉...那你為什麼在咖啡店工作?」
席格娜:「因為我不是自戀狂。」
友人瑪蒂是一位記者,女主角席格娜是咖啡店員,而行竊的湯瑪斯則是「盜賊藝術家」。前述提到兩人的性格會在接下來的劇情中更細膩的表現出來,例如席格娜上班時遇到狗咬傷路人,她到處宣稱若非她的話路人早就死了,甚至謊稱大家都袖手旁觀,
實情卻是,她推阻其他人的協助,穿著白襯衫的她滿身是血地走回家,一副恍神樣期待湯瑪斯的問候,但湯瑪斯卻自顧著做自己的事。
另一個橋段則是湯瑪斯在知名藝廊舉辦個展,兩人與朋友艾瑪與伊夫餐敘。明明是男友的個展,席格娜卻像是爭風吃醋般的說「那個藝廊是次級的」,接著又以怕走錯地方為理由修飾自己的意圖,接著嫌地方小,又說在小地方辦展即便人少看來還是會很滿,言行無不流露出貶意。
在這場名為「破壞」的展覽,會後聚餐有辦展的各方人士,兩人依舊本色盡顯,席格娜在到處搭不上話是個小配角的場合時,卻在廚師詢問在場有無人過敏時說了自己對堅果過敏,這當然被湯瑪斯質疑,但廚師的百般關切滿足了她的虛榮,甚至在她貪食身旁男友湯瑪斯的餐盤被提醒其中含有堅果時,還必須要假裝吞嚥困難。這時湯瑪斯敲了杯子表示要發表感謝演講時,席格娜就昏倒了,或說假裝暈眩昏倒,但湯瑪斯卻是堅持要把感言感言說完而與賓客爭執。
這部電影的主角是席格娜,但我們卻能發現湯瑪斯實則是男性版本的席格娜,兩個人搭在一起可以說是一個鍋配一個蓋,都虛情假意地刻意做事來謀求他人關注與讚賞。
相較於電影中其他角色都有透過職業被公眾關注的機會(如藝術家、記者),作為咖啡店員的席格娜想到的是改變她的外表。但卻不是讓自己變美,而是要刻意把自己變得醜陋。她在路上挑釁其他人養的狗希望被咬而未果後,發現有種外國精神藥物副作用是嚴重皮膚病變,便拿來服用。通常使用藥物的目的是在追求療效亦即正作用,但這對席格娜來說,她的目的卻打從一開始就是副作用。結果可想而知,她臉上變得充滿疤痕與瘡傷,徹底毀容。
送醫後醒來,席格娜並沒有表現出任何悲傷,反而走到鏡子前自拍,來探訪的湯瑪斯問的第一句話則是:「這不會傳染對吧?」我們更可以確認的是兩人都不真正關心對方,關心的永遠都只有自己,整個的世界都是他們自我的放大而已。席格娜接著連問:「你有和任何人說嗎?」、「如果有人問的話告訴他們我在醫院,而且病得很嚴重。」「有人問起我嗎?」這些問題得到的回覆都是:沒有。接著湯瑪斯拿出自己被採訪的雜誌出刊並拿給席格娜,說:「怕你無聊想拿東西讀。」朋友來訪後,席格娜的第一個反應則是遮住雜誌上有湯瑪斯的封面圖。
不管是她或者是他,共通點都是在於:「我」。無論以什麼名義,關心、分享,實際上只是要得到他人的關注與欣賞。這在他們出院搭公車返家時,路人關注臉上戴著復健面罩的席格娜時,湯瑪斯表現出呵護的樣子,我們更可以猜想如果沒有其他人的觀看,湯瑪斯可能就不會這麼做了。這沒辦法說是關心,倒不如說是一種表演更為貼切。參加完很可能是心靈創傷者的互助會之後,席格娜脫下面罩,要求湯瑪斯幫忙拍照,越拍越多張、越拍越多角度越好,湯瑪斯問道這要做什麼時,席格娜說:「發文啊,讓大家知道。大家都在問。」
先前提到湯瑪斯獲得雜誌受訪上刊,毀容的席格娜如願獲得關注將接受採訪,但訪地點正好同樣是在兩人的家裡,也就是湯瑪斯被採訪攝影的地方,他們展開到底誰比較「原創」的辯論:
湯瑪斯:「你不覺得很相似嗎?」
席格娜:「怎麼說?」
湯瑪斯:「和我的D2專訪。如果你也在這裡受訪,照片會很雷同。」
席格娜:「我也住在這裡呀。」
湯瑪斯:「你想怎樣就怎樣,只是替你著想,提醒一下,因為我的文章先發布,可能會有人覺得奇怪,你在模仿我專訪的佈景。」
席格娜:「我的目的不是追求原創性,這只是很私密的訪談,他們想看我在家裡的樣子。」
湯瑪斯:「我懂這個概念,只是這點子太明顯了,但大多數的人,可能會認出這個背景,把他和我的藝術聯想在一起,可能不會是你想要的目的。」
席格娜:「所以『大多數人』聚精會神讀你的訪談,連照片都撇不開他們的視線是吧?」
湯瑪斯:「只是為你著想。」
席格娜:「也許他們會在認出背景前,先注意到我的臉。」
再次地,兩人的對話都冠冕堂皇的圍繞在其他事情上,偽裝成對彼此的關心,或者是對理念的堅持,但實際上重點都只是在談自己。
採訪文章隨之上刊到網媒,但席格娜卻故作不知請湯瑪斯查看,「不巧的」有謀殺案新聞佔據了主版面,席格娜打給瑪蒂抱怨是否能把文章挪到更顯眼處,她說:「哪個笨蛋會殺了自己全家人啊?當然是很悲傷沒錯,只是這時間點真的很差。」對於自我中心的人來說,他人的謀殺還必須要選時間,自造的悲劇比真實的悲劇還要重要。
席格娜還問了湯瑪斯對採訪的讀後感。
「假如你不認識我,你會怎麼想?」
「我會很同情你吧...還有,會覺得那狀況很不好受。」
「你有喜歡我講的任何話嗎?」「這是很棒的訪談,寫得很好。」「你為我感到驕傲嗎?」
「有,很驕傲,我覺得你公開這麼做很勇敢。」
席格娜喜極而泣。
走在街上,席格娜看到報章上出現自己肖像,不只停下來拍照紀錄,甚至把那份報紙放到其他報紙前方,走路意氣風發。
出了名的席格娜被模特兒經紀公司相中,這是一家推廣「零歧視」的公司,旗下另一位模特兒手部有殘缺。兩人再次與友人艾瑪與伊夫用餐慶祝席格娜的新工作,友人對狀況感到尷尬不解,席格娜卻詮釋成對她「才華」的嫉妒羨慕。
伊夫:「不過他們為什麼...我意思是,他們想簽下你的原因,跟你現在的樣子有關係嗎?」
席格娜:「哦,酷,我當了模特兒讓你覺得不可思議?」
艾瑪:「我想伊夫的問題是他們找的對象...我意思是有種把受害者端出來亮相的趨勢,那樣的話...」
席格娜:「你不覺得我或許真的有才華嗎?」
湯瑪斯:「和他們說你接的案子吧。」
艾瑪:「廣告嗎?」
席格娜:「我在為一個服裝品牌拍廣告。」
湯瑪斯:「說明一下那是什麼品牌。」
席格娜:「一個挪威新品牌,主張包容性、性別中立的服裝,也有大尺碼服裝,諸如此類。」
湯瑪斯:「服裝和?」
席格娜:「他們生產服飾和寢具用品。」
像是席格娜這樣的人,渴望自己能以「才華」被他人所欣賞,但問題正出在他們自身其實十分平庸,於是只能透過刻意改變外表(不限於面容,也包括其他表面的狀態)來凸顯自己的不同。然而不僅自己無法承認事實真相,甚至連他人所說出的真話對於席格娜這樣的人而言更是一種詆毀,一種抹煞自己「努力」的污衊。
這段對話另一個諷刺的地方。是湯瑪斯對席格娜的回答噴笑出來說道:「到底是要怎麼製作更具包容性的寢具?有人曉得嗎?」從這裡我們也可以發現電影對「多元時尚」的嘲諷,不一樣不能只是不一樣而已,不一樣就是對的、美的、好的。行銷論述手法從「不一樣的美」滑坡成「不一樣就是美」。「不一樣」已經成了這個時代剩下的唯一終極價值。
席格娜對於湯瑪斯「包容性寢具說」的反駁是品牌總監也為H&M設計服裝,接著又對友人艾瑪沒有露出驚訝的反應予以斥責,再酸朋友「最近有設計什麼有名的東西嗎」?
席格娜:「你無法為別人感到開心,不是很怪嗎?你不想討論我的成功」
艾瑪:「席格娜,不是這樣的,只是一直以來都是這樣,沒有空間談其他的東西,我受夠你們兩個了」
湯馬斯:「為什麼要把我拖下水?」
伊夫:「你總是在挑毛病啊!和你們兩人相處實在...」
湯馬斯:「你不需要聽這種話」
席格娜大吼:「我病了耶!」
這段不歡而散的對話可以說是總結了這部電影,隨後的劇情只是另一名模特兒被嫉妒的席格娜反鎖在廁所好自己有機會上鏡,以及席格娜家裡被警察搬空與湯瑪斯入獄(應是因為竊盜),而她向瑪蒂吐實說自己並非真的生病而是自導自演,瑪蒂斥責席格娜沒有羞恥心,席格娜卻主張自己才是受害者。
「受害者」的位置也是電影的重點之一,如果沒辦法以才華獲得關注,那就成為受害者,去吸取他人的同情目光。有些電影會在開頭標示出「真人真事改編(based on true story)」但可能其實泰半是虛構,但這部沒有標示真人真事改編卻再真不過,拍攝這部電影的攝影機,像是對準社會的縮小燈,濃縮成這個故事,反過來說,若我們有放大燈照向這個電影,我們可以看到的是整個社會。也就是如同席格娜的最後大吼:「我病了耶!」告訴大家,我生了病,關注我,我很重要。
就像是所謂黑粉才是真粉,流量才是一切,沒有才能的眾人開始比賽誰對自己更加殘忍。如同席格娜在電影中承受的藥物副作用除了毀容之外還有肌肉抽搐、脫髮甚至吐血,這些都標誌了她的「不一樣」。席格娜確實恨著自己,恨自己的不特別,受不了自己的平庸,著實地「Sick of myself」(因自我而病),這份包裝在恨裡的愛,是來自於自戀。
電影中穿插虛實交雜的片段,難以直接分辨哪些是幻想,哪些是真的發生的事。湯瑪斯與席格娜的性愛場景交錯著席格娜的喪禮,那些不來探病的朋友與不關心自己的父親被擋在教堂外,換句話說她幻想著「不是你們不關心我,是我不讓你們關心」;因毀容上節目被採訪時,沒來探病的朋友與父親也跟著入鏡為歷來的不關心乞求原諒;湯瑪斯對席格娜以她的臉當主題展覽,自己卻以行程滿檔為由要來不來感到愧疚;以及罪惡感的幻想中她向瑪蒂吐實,瑪蒂接受了這件事並說要重訪,但這次不只是一篇文章,必須要成就一本書。就連罪惡感也被自驕給淹沒,甚至幻想出書造成轟動熱賣,出名被跟拍。
他人的目光本質上就是一種幻想,尤其對席格娜而言更是如此。她斥責艾瑪見不得別人好,但整部電影最見不得別人好的人之一其實是她自己。席格娜這種人做任何事情都不為事情本身的美德,而是能得到多少效益,就像湯瑪斯在公車上表演呵護席格娜,或是席格娜表演救助路人,甚至我們可以說她滿身是血地走回家就是希望任何人問她:「發生了什麼事?」
席格娜深知自己的性格缺陷何在,在確認毀容情形的斷層掃描時她進入了一段醫生診斷幻想:「我看了檢查結果,蠻讓人震驚的,你顯然是濫用非法藥物,所以你才會病成這樣,我們觀察到一個常態模式,你撒很多謊,你具有一種糟糕的人格,不是那種派對最酷的咖,幽默感也很差,我好久沒在斷層掃描看到這種結果了,當我們發現有這麼嚴重,只能打電話報警了,他們在外頭且準備好,要立即將你處決。」
她知道自己性格實際上如何,我們甚至可以說劇中的毀容樣貌才是席格娜心裡自己真正的樣子,所以她恨自己的醜惡。觀眾理所當然的會以為,毀容是討厭自己極致的表現,但劇情呈現出這不過是席格娜希望獲得關注的方式時,我們又理解到她希望被愛,她並不是不恨自己,但也不是不愛自己,她是同時恨著、又愛著自己。因為對她來說,整個世界都是自己,既然是一元的,就不再有愛與恨的二元分界。所以我們才可以想像席格娜心底是這樣想的:「我恨我自己?才怪,我愛死我自己了。」
電影資訊
《我恨我自己》(Syk pike / Sick of Myself) ─Kristoffer Borgli,2023[台灣]